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九段
(2)
“我这是干什么呀?像个叫花子,向儿媳妇乞讨?我这也太贱骨头啦!”她忽有所悟,既恼怒又委屈地想着,扭回身,往旧宅子迈步,“昨儿个晌午,我这当婆婆的,把好话都说到家了。明明白白地跟她订了准时间,让她今儿个早上,把借表的事儿成与不成的,给个回话儿;可倒好,整整一天,不要说手表,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如今,我再没脸没皮地找她哀求,再闹一鼻子灰,往后这个婆婆还咋当?就算把表拿到手,我也得一辈子被儿媳妇踩在脚底下,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我还在田家庄见人不?还有脸活下去不?乡亲背后得怎么传说我?……”
她慢慢地往旧宅院走着,想起昨儿个晌午在十字街头大槐树底下遇见邱志国女人的情形。支书老伴儿仗着支书的势力,家里家外都拿尖儿,跟儿媳妇没笑脸,张嘴就骂,像训小狗子那样训斥儿媳妇。对这作派,支书老伴儿心满意足、得意忘形。以前,田大妈瞧不起这样的恶婆婆,以自己不是这样的恶婆婆而自豪。这会儿,她倏然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像支书老伴儿那样作威作福,那么严厉和硬心肠,才是个真正当了婆婆的样子,才能够得到儿媳妇的服贴和顺从。田大妈感到自愧不如,真丢脸!在家里丢脸,在外边丢脸,明儿个还得在那个家住在城里的、手端着铁饭碗的二儿媳妇跟前栽个大跟头、丢尽脸!支书老伴儿那一套使儿媳妇、当婆婆的真经实传,也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使她悔恨交加;怪自己太善心,太软弱,太讲情面,太没家法,结果把儿媳妇给惯坏了!在儿媳妇的心目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窝窝囊囊的婆婆呢?我是个掉在地下没人拣、丢在道儿上没人拾的土坷垃、破烂儿!……
田成业不知啥时候从地里回到家。他孤零零地蹲在黄昏的屋檐下,闷闷地抽着烟;弯着一只手,一下下地捶打自己的酸疼的后背。他见老伴儿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就抬起头,用一点不带抱怨意味的口吻问:“咋还没有点火做饭呀?”
“我伺候你们老的少的一辈子啦,还不该轮着我歇歇呀!”田大妈直奔屋里走,郑重其事地说,“我这回总算醒过梦来,往后我们不能再当傻瓜蛋,得尝尝当老爷子老太太的味儿。我劝你也想开点儿。”
田成业不摸头脑,不好搭茬说什么,只是冲着老伴儿那模模糊糊的脸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边十分的不安生。
田大妈要迈门坎儿的时候,又冲老头子补充一句:“从明儿个起,重打锣鼓另开张。让留根媳妇,一天来这边给咱做三顿饭,吃完了,刷洗干净,她再走。衣服、袜子脏了,也给她留着。……”
田成业慢慢地站起身,跟随老伴儿进了屋,拉开灯。他提起脚后跟,从那用小树杈做成的钩子上,摘下小篮子,一边翻着一边说:“我吃口剩东西忍一宵吧。明儿个的事儿,你觉着咋办合适,就咋办。我没别的话说,全由着你!”他说罢,抓起一块饼子,重把篮子挂上,进了里屋。
田大妈见老头子坐在靠柜的凳子上,掰开一块剩了好几天的干巴饼子,两手捧着,用不齐全的牙齿费力地啃咬嚼咽,实在有点儿心疼。她想,抓把柴禾,点着火,给他做碗汤喝,是很容易办的;可是,刚说出口的话不算数儿,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宗小事儿也不能咬牙做到底儿,那就显着更不值钱了。所以她狠着心肠把脸扭到一边儿,没理老头子;探着身子拉过一只枕头,就倒在炕上了。
田成业把饼子吃完,喝了半瓢子凉水,坐到炕边装上一锅子烟,刚抽几口,就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响。
那脚走得很快,进了堂屋,略停,揭锅盖和撂锅盖的“呱哒”声,开碗橱子门儿和关碗橱子门儿的“哗啦”声。接着,门帘儿“呼”一声被掀开。
田大妈从打听到第一声脚步响,心口窝就跳。料定大儿媳妇来了。听到门帘儿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脑袋一扭,让脸冲着墙,让后背冲着儿媳妇:应该做个姿态给儿媳妇看看,要不哪还有婆婆的尊严!
“妈,您怎么啦?”
田大妈从这一声问话才清楚,进来的不是儿媳妇,而是大儿子田留根。她心里暗想:“儿媳妇到底儿没有抻过我,打发老爷儿们来了;幸亏我没有莽莽撞撞地上赶着去找她,也就没有再在她面前矮一截子。”
田留根站在炕沿边又问一句:“怎么锅啦灶的都是冰凉巴激的?你们没有做饭吃呀?”
田大妈想说:“让你媳妇过来给我做”,话到舌尖又吞回肚子里。她又想:儿子老实,别让他在当中受两边的夹板子气。所以她嘴没吭声,眼睛盯着儿子的手,急烧火燎般地等着儿子说正题儿。
“妈呀,……”
“啥事儿,快说呀!”
“您看,咱西地的棒子秸,是留茬子,还是连根儿一起刨呀?”田留根跨坐在炕沿上,不知是故意没话找话说呢,还是真的来商讨农活儿安排?
这使得田大妈越发的紧张,随口回答一句“咋办都行”,两只眼睛更贪婪地盯着儿子的手。
儿子的一只手是空的拳头。不过,他抬起另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摸索一阵儿,终于抽出。嗐,更令人失望:儿子的手指头捏出来的并不是表,而是一张卷烟用的纸条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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