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八段
(1)
暂短也罢,漫长也罢,那是随着人的心气变的。反正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和违背,只能由着日月自己的脚步往前走。
盛夏一过,秋风乍起,凡是属于绿的东西,像山啦,地啦,树啦,草啦,尤其满地的庄稼,都渐渐地变红或变黄;既是衰老,又是成熟。
如同去年的这个时节一样,先割谷子,后掰棒子,紧接着刨白薯,腾出地来抢种秋麦。农民起早贪晚地忙,累得人们把秋收、秋耕和秋种以外所有的事儿都给扔在脖子后边,好像忘个干干净净,而放下不管。
当然,不论大人,还是小孩;不论顺当的,还是倒霉的;不论突然暴发的,还是接着茬儿受穷的: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记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倘使有一个人偶尔忘记,会有几个人提醒他;用语言提醒,尤其用他操持筹办过节的行动提醒。因为这是个吃月饼、吃粉条子燉肥猪肉块子解馋的日子嘛!
热心肠、好面子的田大妈,更不会不记着这个不寻常的节日。
在即将来临的中秋佳节里,她的二儿子田保根,要跟又俊又美、端着铁饭碗的对象到田家庄正式订亲。在别的庄户人家来说,那一天只管花钱、解馋。而在老田家来说,是添财降喜,是老俩口一生的大事情全做完毕的一天。两个闺女嫁了,两个儿子成家立业了;一个个都是平平安安、美美满满的,就等着一个连一个地抱孙子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田大妈从立志当“王宝钏”的时候起,几十年饮辛茹苦,千难万险,终于走到这一步之地,不要说活着眼睛看着高兴,就是到躺在床排子上等着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会心满意足!……
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钱买一块进口的手表!在田大妈捧着啃的大甜瓜上,偏偏有一点小小的苦尾巴!而且已经咬在嘴里,咽到嗓子眼,吐不出来,也难吞下去。越离着她要露大脸的、完大功的日子近,她越是有苦难言。
“真他娘的不顺当,给两个儿子找两回媳妇,都是在手表上出麻烦、折磨人!”田大妈闷坐在炕上愁得肠子肚子都拧一般疼,“离着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啦。上次车到山前有条路,这回的路在哪儿呢?老天爷,你再伸手拉我一把吧!”
日头一落山,烟囱一冒烟儿,她心烦意乱,再也坐不住,也没心绪串门。她离开老宅子,走进新宅子转个圈子,散散心。她一迈进堂屋门坎儿,就蹲下身来帮着大儿媳妇撧秫秸烧火。干活儿是她的习惯。有点事儿占着手,也能暂时地忘掉心里边的不干净事儿。
锅里煮着豆粥,得慢火细烧,得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子等它熟烂。干秫秸在灶膛里欢蹦乱跳地“呼呼”燃烧,同时忙乱地吐着火舌头。
大儿媳妇杜淑媛,本来正一边和蒸馒头的面,一边瞧锅、添火,这会儿有婆婆来帮一手,她可以专一地和面了。面盆子搁在锅台上,她站着大弯腰地和,一手扶盆沿儿,一手轻轻地揉着。
田大妈把火棍子伸进灶膛里,把燃烧的秫秸一下一下地搅动着,让它冒大火苗子、烧得透些;同时,无意间朝大儿媳妇的胳膊腕子上看看。这一看,好似触到电门机关,心里“突嚓”地亮了一下子。
杜淑媛把揉成圆团团的面,翻下个儿,攥起拳头,用力地揣起来。
田大妈变得有点儿慌乱不安,再把冒火苗子的秫秸搅动搅动,再一次悄悄把大儿媳妇的胳膊腕子瞥一眼,让自己稳了稳神儿,像扯家常话那样地问道:“咋好久没见你戴手表呀?”
杜淑媛听到婆婆这句问话,仿佛打个楞,只用“嗯”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田大妈又紧着问一句:“有表为啥不戴呢?”
杜淑媛在揉揣好的面团上抽打几下,用手指头拄一拄,便把戳在锅台和水缸夹缝的面板子提起来,搭在水缸沿儿上;抓过面团,放在面板子上。她显然想拿这一边串忙碌的动作,把婆婆的提问给搪塞过去。当她瞧见婆婆停住撧秫秸的手,神态挺认真地等着她搭话,料定难以搪塞,就开口说:“我怕做活的时候把表碰坏喽,就没有戴。”
“倒也是。表是娇气的东西,磕碰坏了太可惜呀!”田大妈生硬地点着头,尔后加上个尾巴,“话说回来,像咱这样人家,过的是庄户日子,一年里边能有几天不是干活计的时候呢!”
这句话不属于提问式的词句,杜淑媛不必答对。她抓了一把干面,撒在面团下边和四周,使了些溶化好的碱水,再一次开始把面团翻来覆去地揣揉。
田大妈紧忙地撧了一根秫秸,投进灶膛里,盯着它被引着,好像问蹦跳的火苗子:“老是把表搁在那儿不让它走动,还不长锈呀?”
杜淑媛不停地、用劲儿地揣揉面团。由于两只手一起一按,面板子也随着一下一下地撞击水缸沿儿,“咣当,咣当”地直响。似乎这声音盖住了婆婆那句怕手表长锈的话,杜淑媛没听见,所以也就没有任何反映。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