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5)
晚上的时间是不容易熬到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又苦苦地折磨起柳顺:那个“话匣子”,是去听还是不去听,翻过来,倒过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去吧,好家伙,一个男光棍儿,黑夜没事儿,钻到有名的“刺玫花”家里听戏,要是让大老郭知道了,得说出啥难听的话呢?传扬出去,名声准不好。不去跟谷家那个姑娘呆一会儿吧,一来答应了人家,说话不能不算话;二来,心里象猫抓的一样发痒,咋能忍受住呢?他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转回屋里,抓耳挠腮,心烦意乱,无论怎样咬牙、发誓、下决心,也拿不定个准主意。
真叫“天赐良机”,老东家喊他,叫他“理直气壮”地去会会那个让他动了心的姑娘。
“来客人了,买包好烟去。”金大先生站在二门里,冲着应声跑来的柳顺吩咐道。
“嗳!嗳!”柳顺连声答应,心里真高兴得想蹽个蹦儿。
“顺便到酒馆看看,连城要是在那儿,叫他回来见见城里来的客人。”
“行。”柳顺顾不上多说话,抬腿就是一溜风似的急步子。
小烟摊关了门,灯光从板子的缝隙间泄出来,在黑夜的街道上象用粉笔画了一条白线。
柳顺在不远的地方收住脚步,让自己稳稳神儿,这才凑上前来,轻轻地敲门。
“谁呀?”有人在里边问,是俊玉那甜得迷人的声音。
“我,买盒烟。”柳顺答应,心又跳了,说话的声儿都发颤。
门板被打开,一股烟味、油味,还夹着饭菜什么的味儿,直扑鼻子。屋里亮得刺眼,从黑暗中走进来的人,站了一会儿,才看清靠南边墙的土炕上,摆着一张小饭桌,桌子上有一盏擦得锃亮的玻璃罩子煤油灯;灯光里对脸坐着两个人,正下棋:一个是干瘪、秃顶、老公嘴儿的谷老头;一个是身体肥壮、分头油亮、刚刮过胡子的小白脸二少东家金连城。
过去,柳顺从未细心端详过少东家,吃人家的饭,干人家的活,天上和地下的沾不上边儿,人家啥样,跟你有啥关系?可是这会儿,他忽然产生一股子对别人秤一秤、量一量,甚至要比一比的怪念头;而且,只是朝少东家瞄一眼,就发现,少东家的眼睛发贼,鼻子太尖,两片薄嘴唇是紫的,整个脸没有一点儿血色,盖上纸就可以哭的死相;就连那身表面上“富态”的膘儿,今儿个也使柳顺觉着亚赛气吹的糖人儿,里边又虚又空。
俊玉拿了一盒最好的大婴孩香烟,几乎是很匆忙地递给了柳顺,开口之前,露出一种心绪慌乱的神色,然后抱歉似地说:“柳大哥,您改日再来听戏吧。”
柳顺正在进退两难,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对,对,我还等着回去送烟哪。”
“您慢着点儿走。”俊玉又一次打开门扇,一股凉森森的小风吹了进来。
柳顺朝外迈步的时候,心也凉了一下。他挺别扭,挺生气,挺委屈,挺没着没落的。他一脚迈出门坎儿,又退回,扭头对金连城说:“少东家,老东家请您回去陪陪城里来的客。”
金连城头也不抬,一边移动棋子儿,一边说:“没什么重要人,老古懂!你回去就禀报没有找到我。”
“依我看,没门儿!柳大哥这个厚道人,会替别人撒谎吗?”俊玉接过话茬儿说,“您不回去看看,不挨怪罪呀?”
“怪罪就怪罪吧。”金连城抬起油光的脑袋,谄媚地冲着俊玉龇牙一笑,“为了多陪着俊玉姑娘坐会儿,什么我都不怕呀!”
柳顺已经迈出门坎儿,既没听到俊玉回答一句什么话,更没看到俊玉对金连城那种“飞眼吊膀”的样儿报以什么样的表情。他身后的门扇已经轻轻地关闭,他被投入一片黑暗里,心口隐隐作痛,茫然不知所措。
“嘿嘿,俊玉姑娘,你对一个扛活的倒挺客气,一句一个‘哥儿’,咋不这么叫我呢?”屋里传出金连城这样一句话。
柳顺伸着耳朵听下音。
俊玉终于回答说:“您是财主,我们都是穷人嘛,谁敢对您不恭敬呢?”
柳顺对这句话本应满意的,不知道为啥,觉着有些刺耳。他脚步沉重地往前移动,悻悻地埋怨着自己:你想娶上这么一个人人眼馋的美人当媳妇?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啊!你那小草屋能盛下她吗?你那几口袋棒子的工钱,养得起她吗?你还敢跟有钱有势的少东家争风吃醋,简直是发疯、胡闹,这都不是安分守己呀!要“忍”,要“和”,要管住自己!
…………
从这天晚上起,老实人柳顺,咬紧牙关,自欺欺人地掐断了对俊玉的念头。每次干活来往,都绕开那个小烟摊走;老东家再派他买烟买糖,他就求好心肠的小个子工伙王丙代劳,或是多走几步路,到别的小铺买,更没有再去那里听留声机唱大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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