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一段

（2）

     “凭着我的心气，咱留根的喜事儿应该办得更红火点儿，把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压下一头去，在田家庄露他一鼻子！”她既遗憾又难过地对老头子诉说：“最起码的，咱得比得上老地主巴福来呀！”

    “知足者长乐，能忍者自安。别心高妄想。”田成业开导老伴儿，“再说，巴福来也不是两年前的那个巴福来了。咱老田家十个捆到一块儿，也没有人家那么粗的腰，没有人家那么大的力气呀！”

    “所以我越吧哒滋味儿，越觉着窝囊。”

    “我不这么想。咱家娶儿媳妇是为过日子，是为传宗接代，不是摆样子的。儿媳妇挺好，小俩口挺和美，就全有了，不用求额外的什么啦。”

    “我倒没啥。受多大委曲，我也能吞，也能忍。”田大妈表白道，“儿媳妇越好，我越觉着不该亏待她。让儿子和儿媳妇受委屈，我不能吞，不能忍。恐怕连人家娘家那边的亲戚朋友都笑话咱们了。”

    有一回，她到米面加工厂加工棒子，背着棒子面口袋一出门口，碰上了郭少清的妈，不免有些吃惊。

    少清妈瘦了，面皮黄黄的，两个眼泡也肿着，她一见田大妈就伤心地掉了泪。

    “你使上媳妇了，成了有福的人。”她呜咽着说，“我们少清跑到海边子上受罪去了。把我扔的上不上、下不下的，死不能死，活又难活。……”

    田大妈忙问：“他打信来了？”

    少清妈回答：“走以后来个二指宽的纸条，从此再没消息。我昨儿个碰见邱方。邱方知道他的去向。不让我去找，远着哪。不光得坐火车，还得坐船。他说他这辈子也不回田家庄了。……”

    田大妈好言相劝：“人活着，啥灾难都会碰见。你得想开点儿，为两个小儿子，别把身子折磨出病来呀！……”

    少清妈哭得更加可怜：“我没你那本事，我没办法给他们娶媳妇成家，都得打光棍儿！……”

    田大妈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觉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是更加爱惜自己辛苦的成绩：给儿子娶来的媳妇。她为了把自认为丢的“脸”找回来，为了让儿媳妇满意这个家，试图在今天用别的东西，把以往的不足之处给弥补上。

    她让儿子和媳妇住在新宅子里，同时郑重其事地声明：这宅子是专门给他们小俩口盖的，将来兄弟分家的时候，也不改变这个安排。她不让儿媳妇跟男人们下地干粗活。反正如今不像过去的生产队，没有人管辖和限制，婆婆说话能算数。即使在院子里做女人份内的家务事儿，她也总是抢累的活儿干，抢脏的活儿干，想方设法不让儿媳妇沾手。

    杜淑媛对婆婆的一番好心，既满意，又不安。一个姑娘家乍到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确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她需要别人的一些照顾。没出嫁那会儿，她曾经担心得不到必要的照顾，而在言谈和行为上出差错。她在人生道路上遇见过别人没有遇见的灾难。特殊的灾难折磨过她，也给了她经验。尤其婚姻上受过挫折，把她从少女耽误成“老姑娘”。“老姑娘”失去了少女的“资本”，她不敢使婚姻再发生挫折。进了田家门，她也在暗暗地用劲儿，要当个好儿媳妇，让公婆喜欢，让自己过个舒心日子，让娘家弟弟不用惦记。好心的婆婆却使她没有显显身手的机会。她的谦让不是客气，而是真城，但没办法得到允许，不免有些为难。

    田留根见媳妇对所受的优待表现出不好意思，就总在旁边安抚她。比如当他妈给杜淑媛夹一块肉，而杜淑媛既想夹回菜碗里，又不便夹那种左右为难的时刻，他就赶紧说：“妈疼你，你就吃吧。你不吃，倒惹妈不高兴。”

    如今庄稼院里的年轻男人，都知道疼媳妇，都想当个好丈夫：设法使媳妇满意，跟媳妇合心，不闹别扭，让媳妇老老实实地跟自己过日子；要避免互相不和睦，要避免吵嘴怄气，尤其要绝对避免发展到散伙分手地步。在乡村，真正靠种地过活的农民，很少有男方主动提出跟女方打离婚的。女的多不好，多不称心，也得忍气吞声，也得将就。因为“离婚”，对男方特别不利：不仅前功尽弃，经济上大受损失，更加怕的是有害于未来。如果说，初婚的农民娶媳妇要花费十分力气的话，那么，再婚的农民就是花上一百分的劲头，也不一定能够续上。农村姑娘找对象的时候，只要听媒人说男方是“离过婚的”，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一律视为“异类”，猜想人家“准有毛病”、“准不是个好东西”而加以拒绝。致使离过婚的男人，不管你因为什么理由离的、或是哪一方主动离的，十有八九要被拖成个“老二茬子光棍儿”；不在财运和官运方面出现点奇迹的话，就休想再“娶媳妇”和再“成家立业”！谁有包天大胆，不害怕这个下场！不用谁指点，为娶媳妇挨过重重磨难的田留根，自然而然地懂得“珍惜”自己已经娶上的媳妇、和怎样对待媳妇才能够平安无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