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那个让狗咬了屁股的》(1)
(2020-12-11 08: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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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短篇小说之
《那个让狗咬了屁股的》
(1)
正在花房里会神观赏和低声讨价的人,都给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子从里边卷回来,涌到门口,想跑出去看个究竟,不料被卡住不能动弹。那门虽是两扇对开的,却有一扇拿二号钉子给钉死,只留下一扇能够活动,供人们侧着身子出入。有人急中生智,想从窗户蹿到院子里,照样儿没成功。窗户倒不小,也敞着,可惜从上到下横装着一排铁棍儿,连脑袋也难钻出去。个头高的人占便宜。他们站在后面提起脚跟,伸长脖子,从众人头顶上投过目光,朝发出怪声音的地方观察动静。
隔着几畦苗圃的那边,是主人花匠的五间住房和一个小栅栏圈儿。小栅栏前面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本是花匠平时放矮桌子、搁马扎子,或小憩,或喝茶,或听录音机唱评戏,或吃饭饮酒的地方。此时此刻,代替桌凳的,是一个趴伏着的中年男人。他的两手撑在地上,使劲儿挺着胸脯子,想站起跑,没成功;继而企图向前爬,也归于失败。他挣扎着扬起苍白的、变了形的脸,咧开扭歪的嘴巴,睁大痛苦悲哀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花房的门口,像期待着逃脱险境的机会,也像寻找一位肯于搭救他的勇士。同时可以看到,一条脖子上套着锁链的、亚赛牛犊子一样大而壮的黄狗,扑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两只前爪子使劲儿摁着他的脊背,勾着头,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他的屁股蛋子……
花房里的人,终于一个个地挤出半边小门,小心地奔过来,站在不远不近、可进可退的地方观看事态的发展。他们之中,除少部分外地来客,都是本村和四周村庄的、暂时由农民变成的运花小贩。他们知根底。他们既恨花匠,又千方百计地巴结花匠。此时此景,致使他们本能地对花匠发出愤愤然的、小声地咒骂的声音,都是极简短的一句,诸如“凶狠”、“歹毒”、“霸道”和“财迷精”之类。
花匠外号“王瘸子”。用原来的大队长、如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的话来说,他是个既胆小又狡猾、既窝囊又不安分的家伙。他讨过饭,扛过活,卖过苦力,还蹲过两次大狱。头一次是解放前,他在天津卫给一个大鼻子“牧师”看门、扫地当杂工,不知怎么触犯了洋人,坐了一年牢,拖着一条瘸腿回到家来;第二次是“三年困难时期”,他在山上看林子,暗地里栽种果树苗子到外地卖,被一位人民解放军战士给抓获,被拘留好几个月,戴着一顶坏分子帽子回到家来。从此,除了在山沟坡坎的大拨轰劳动的人群里,村口街头断了他的踪影。常到外边做工和搞副业的人几乎把他忘干净。就这样一个似乎已经不在世界上存在的人,前年春节异想天开,在破院墙外边挂了块写着“王记花圃”的小牌牌,在这自古以来只种五谷杂粮的土地上,栽花养草,居然成了一个“暴发户”!他造花房,盖新屋,使电气化家具;连他那个烂眼边儿、白薯脚的老伴儿,都穿上毛料子,戴上手表。他富了,财大气粗,有恃无恐了,变得更狡猾、更不安分。他垄断花木,随意要价,克扣小贩;你喜欢哪盆花,他偏不卖;他肯卖的,要多少钱就得多少钱。原来的大队长、现在的村主任,七次登门拜访,苦口婆心说服,动员他一富带众富,搞个花木联合体,他用上吊、抹脖子吓唬村主任,至死也不能让别人沾他的光。他的孙女表示长大了继承他的事业,他说什么“传男不传女”,根本不让摸摸养花的活计;没等孙女到十足婚龄,就急急忙忙找个主儿给嫁出去了!看看他,筑高墙,钉铁窗,蓄恶狗,真是称王称霸了!然而,却被村主任另一句评语所言中:“王瘸子真松假刁”,这会儿他果然被吓慌成一团、变成一副松蛋泡的样子!
花匠王瘸子是最后一个走出花房的。他的腿脚本来就不灵便,这般地一惊一慌,越发迈不动步子;此时被死死地堵在人墙后边,胸口窝怦怦乱跳,心脏仿佛要蹦出来。
他胆小。他害怕。他因为害怕才胆小。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辈子呀,穷怕啦!”谁都可以断定,这是胡说八道!如今他富了,是这一带山村的大富翁,还怕什么?他仍然害怕,只是因害怕而不敢明言。他一怕小偷,二怕小官儿。今年开春的两个月里,就有四十多盆月季花,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小偷给端走了。最近二十多天时间,就有来参观的小官儿们,用小汽车和自行车运走了八十多盆月季花,而且都是挑选品种最名贵、长势最茂盛的……
当他听到住房和小栅栏圈子之间传来惨叫声,看到人们惊慌地往花房门外拥挤的时候,就断定是他养的狗咬了人。那狗咬了什么人呢?养狗本意是防贼的。大白天,花房里有众多购花的和参观的,贼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个时候来偷花。况且,那狗是被一条结结实实的铁链子拴着的,拴在小栅栏里边。修那个小栅栏,本意是防小官儿们的。凡是花匠精心培育出新鲜的、上好的月季母本,他就秘密地藏在那里面培育管理。小栅栏高高的,又破破烂烂,很能遮人耳目,凡小官儿们来了都直奔花房,谁都不会留神那儿。到底把谁咬了呢?
正在新屋里给花匠煮鸡汤的老伴儿也被惊动,急忙地扭动着小脚往外跑;因为离着小栅栏近,所以最先跑到咬人的黄狗跟前。她跺脚、抡胳膊地轰赶,尖着嗓子吆喝:“撒嘴!撒嘴!你快撒嘴呀!!”
大黄狗对这种命令无动于衷,不仅不肯撒开咬着屁股蛋子的牙齿,反而更加凶狠地撕它猎获物的皮肉,同时从张合的鼻孔里发出得意的“吱吱”叫声。
花匠瘸子急了眼,拼命地扒开人缝儿,一瘸一拐地冲过来,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朝前伸着,嘴唇颤抖抖地吐出很微弱的声音:“回去,快给我回栅栏里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