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母猪做客》

（原题《苏联母子》）

（1）

 杜九江离开社办公室，从信用合作社领了款，带着介绍信往矿区专家宿舍去。一路上他越想越气，他想自己是个初中毕业生，可是现在却当个养猪的，动不动还得挨批判。前几天夜里，由于他疏忽没把猪舍的门关紧，给那只怀孕的老母猪跑了出去，钻进苏联专家的宿舍，不但把人家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全拱得乱七八糟，还闯进屋子里，把人家的桌子拱翻，一些珍贵的器皿摆设全给打得粉碎。后来人家给矿上来了条子，要社里去领猪，大家给了九江一顿好批评，并且要他带着钱去向人家道歉赔偿，把猪领回来。九江心里想：在社里挨了批评，到那里又准得挨人家教训，把人家家里弄得家翻宅乱，换谁也要发火的。

“这回把猪找回来后，我可怎么也不干了，一定要党支书让我到城里去……”

他一路走一路想，越过小沟，不知不觉就到了矿区职工宿舍的大门口。

看门的传达同志一见九江，就说：“你是领猪的吗？”没等九江答话他又接着说：“快走吧，专家可等急了。”

九江听专家等急了，心里越发不安，神经有点紧张。搓着大手说：“真对不起，我才知道。您带我去见专家吧！”

九江这时真有点不好意思去见专家，又觉得不见面对挽回这个过错更不利。就问：“我不懂俄文，没有翻译行吗？”

“嘿，我们专家中国话可好哩！你听听吧，标准的北京话，人家都是这三年学的！”传达同志这样夸赞着，前边迈开大步。杜九江后边跟随，心里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传达领他走进一道小竹门，一排明亮的玻璃窗子闪出来。敲了敲门，里边没有人应声。一转身，忽听得西房山那边有人说话，两个人急忙奔上去。

那边像是厨房。房子前边有一个用木板子搭成的小矮棚子。一个穿着白汗衫、条呢裤子的大个子苏联人蹲在那个棚子底下；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的苏联老妇人，弯着腰立在旁边。一会儿，老妇人跑进厨房，提出一桶稀粥来，倒在棚子里边一个盆子里。在这时候，九江才听到，那个棚子里传来几声猪的哼叫声和小猪的吱吱叫声。他的心一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传达同志走在那个大个子后边说道：“卢洛诺夫同志，领猪的人来了。”

大个子苏联人一扭脸看见了九江，慌忙站起，张开两只污脏的手，跑进厨房。一会儿，他洗的干干净净跑出来，把大手伸给九江。

“您是猪的主人？恭喜！恭喜！生产了十二个。”说着转过身来：“看这猪的产房、看我这接生员。主人，您满意吗？”

九江嘴里呵呵着，半天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传达同志解了围：“同志，这就是卢洛诺夫同志。你们谈吧，我还有事儿。”

传达同志走了。那位苏联老妇人也另一番打扮迎出来，她向着九江笑呵呵地点点头，嘴里说了句什么话。卢洛诺夫翻译给九江说：“我妈妈请您到屋里坐。”

来到客厅，九江拘束的坐在专家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接过专家递过来的纸烟，心里想，自己应当主动的说点什么，可恨刚才想说的几句话，早忘的没了影儿。

卢洛诺夫点燃了一支纸烟。用手把垂到额头的一绺金黄色的头发撩上去。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九江说：“您的母猪，来我家做客，真有意思。找不到猪，您急坏了吧？我这样估计。真有意思。”

这只母猪，真的给卢洛诺夫家里添了一段有意思的生活。

昨天过午，卢洛诺夫列席矿委会，妈妈到一个工人家里去做客，而专家的妻子被市里一个学校请去讲课，要去好几日才能回来。四五点钟时候，母子俩恰巧碰到一块儿回来。

到了家，卢洛诺夫照例拿起锄头来到房前园子里，整理他的作物。他刚走到园子边上，就愣住了。园田里出现好几个大坑，两大片作物秧棵，瘫痪在地下的泥土里。真让人发火，动他的作物比动他的心还要痛惜！他正在又生气，又奇怪，忽见妈妈惊慌地跑到小竹门口嚷道：“我的上帝，这是怎么搞的？我的上帝，这是怎么搞的？”卢洛诺夫跟随妈妈跑回家，跑进厨房。天呀！一只木橱倒在地下，碗片、菜叶狼藉一地……。母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窗外传来一种动物的哼哼声。出来一看，是一只母猪卧在窗下，这一下子，母子俩恍然大悟，几乎是同声笑起来。而母亲笑的最厉害，靠在门框上，眼角笑出泪水来。

“哟，这是哪儿来的客人，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妈妈抹着眼角的泪水，停住笑说。

“反正矿里没有人养它。”卢洛诺夫早就被这可爱的动物吸引住了。他蹲下来，抚摸着它的大肚皮：“我猜的一定不会错，是矿区附近农民饲养的，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看它的肚子这么大，莫不是要生产哩。”妈妈也蹲下来：“据我的经验，这个猜测也不会错的。母猪在生产前是不会老实的。”

“明天再想法送给主人吧。”儿子说：“既然来了，我们一定好好招待它。”

于是，母子两人搭棚子、熬猪食、喂猪，忙的饭也没吃好。

九点半，照例该是妈妈休息的时候了。她走到棚子外边看了会儿，回来对儿子说：“我看这只猪离生产不会远了。猪生产，没有人看守是不行的，母猪会把小猪统统压死。我来看守它吧。”

儿子说：“您休息吧，让我守着它好了。”

为这事儿，母子俩还闹了个小争论。母子俩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媳妇若在家，还有个公正调解人。现在，就是他们母子两个呀！

儿子疼妈妈的心切。后来，他把妈妈推到卧室里，算硬把这场争执结束了。

深夜，当卢洛诺夫第五次出来看猪时，忽见小棚子旁边，有一团黑影。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的很清楚。妈妈披着一件绸披肩，坐在一只矮凳儿上。带着几分凉意的小风，吹拂着她那银白的头发。她是那样安详的，聚精会神的盯着这只母猪。

第二天卢洛诺夫上班去工作，照顾母猪的事儿，完全由妈妈承担起来。她是个二十年前集体农庄的养猪能手，不仅手腕高超，而对于猪，她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她婉言辞去了昨天一位家属对她的邀请。闭上小竹门，看守母猪。下午，当儿子从矿上回来时，她已经替母猪安全地接生了五只小黑猪了。儿子也立即帮忙。当十二只小猪安全落生的时候，猪的主人——杜九江赶来了。

杜九江两只眼睛睁的大大地盯着卢洛诺夫讲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同苏联朋友在一起，卢洛诺夫的声音和笑貌，让他感到无比的亲热。若不是他那高大魁梧的个子，他那发黄的头发、蓝的眼睛，九江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