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17）

    长在沟坡上的一棵大杨树被风刮倒了，躺在沟里；枝杈挂住从上游冲下来的青庄稼杂草，形成一堵堤坝。

    晋志清在那儿愣了愣神儿，返回来，登上车，关了门，开起来就走，比刚才大大地加足了马力。

    细雨和微风，在驾驶楼的铁板和玻璃上抽打，发出前所未有的又急又大的响声。

“嘎吱”一下，拖拉机又一次停住。

“我只能把你们娘俩带到这儿。”晋志清好似抱歉似地突然说。

    綦桂云开始有点不摸头脑，及至朝驾驶楼外扫一眼，发现两棵古老的大橡树斜扭地站在路边的山坡上，才意识到，已经来到橡树坡的村口。

    “你娘家这个村路窄，又有泥坑，机子开不进去。”晋志清解释说。

    “行了，谢谢你啦！”綦桂云这话说得十分的真诚。

    “我本来可以把机子停在这儿，把你送到家门口……”

    “不用，这就够麻烦你了……”

    晋志清继续解释：“因为我得赶快到镇上，给公社报个信儿——沟子被倒了的树堵住，洪水都进了庄稼地……”

    “啊……”

    “给你这小褂。”晋志清从靠背上扯下汗衫，往綦桂云手里递，“给孩子遮遮雨。”

    “不用，不用！”

    “孩子睡着，受凉要害病的。”

    “那，我咋还给你呢？”

    “嗨，一件旧褂子，该打袼褙用了，还个啥？”

    綦桂云接受了褂子，接受了人家的好心。

    晋志清打开车门儿，伸手扶着綦桂云下了车。

    綦桂云站在驾驶楼外面，用微笑点头向正发动机子的晋志清告别。一直等到拖拉机开走，她才转身往山坡上那条通往村里的依旧窄狭、弯曲的小路迈动脚步。

    拖拉机那“哒哒哒”的声响，震得小路发颤。

    綦桂云忍不住地转过身来，望着渐渐远去的拖拉机，直到那红色的拖拉机被两座绿草萋萋、烟雾茫茫馒头似的小山完全挡住后消失，她才收回目光，重新给怀里的孩子拉拉遮在身上的花格的确良汗衫。

    汗衫是半新的，洗得十分干净。只是前襟烧了几个小洞，准是抽烟的时候烧的。所有的小洞都已经用密针细线补缝起来，如果不细看，根本就难以看出痕迹。不用问就可以判断无误：这样的女工活儿，决不会出自一个眼睛有毛病的老妈妈之手。还有挂在拖拉机驾驶楼里的那一卷儿绿叶红花的衣服料子，也不可能是给年迈女人购买的。

    “五年前，我确实无礼、无情地伤害了他。还好，没有耽误他的终身大事和美满的生活的建立……”綦桂云一面在小路上寻找能够放脚的平整地方，一面心潮起伏，忏悔和宽慰两掺和地思索着，“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今天，是被逼出来的；那么，当初，我如果不因那一些可以说微不足道的偶然原因和必然原因而变卦，相反地倒跟他成了亲，他能够成为今天的他吗？……人生啊，该是多么神秘有趣儿呀！”

    细雨濛濛的绿色沟谷里，仍然有拖拉机发出的“哒哒”声响。这声响，不是越来越小，仿佛越来越大，千山万岭有回音……

    她不知道这是真情，还是错觉？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三日酷热中草拟于蓟县西潘庄

本书完

发表在《小说家》1983年第3期。收入《嫁不出去的傻丫头》、《他和她在晨雾里》、《浩然选集》（五）、《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下）、《浩然全集》第14卷。编入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3月《京味小说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