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蜜月》
(4)
“我们俩一块儿到唐山专署水利训练班学习。那时候她的文化还不高。我觉着自己应当尽力帮助她。听报告的时候,她跟不上记录,一边听,一边记,一边流汗。我就把自己的记录本借给她看。她翻了翻,撇着嘴唇说:‘满篇象蜘蛛爬的,安心不让人家看懂!’这可让我怪为难。没个记录,光凭脑子,开讨论会怎么发言?为了给她看,我记清楚点吧,又追不上。第三天我想出个办法。那天晚上学员们看评剧,我说头痛没有去,又把葵花的本子借来了。等他们一走,我就趴在桌子上给她抄笔记,一直抄到十一点他们回来,我连头都没有抬。同学们要休息,我掌着灯不好,怎么办呢?有了,我到会客室去,那儿有灯又安静。抄到下两点,全部完成。你看吧,不是自夸,那字一笔一划,清清楚楚,都象蝇子翅似的。第二天早起我把本子送给她了,她接过去,翻了翻,点着头笑笑。点头和微笑里就包含谢意了,可惜又拖个尾巴,她说:‘就是字大,太费纸了,我又不是老眼昏花,干嘛写这么大!’尽管这样,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我在别的方面很难给这位同志一点帮助。从那以后,我每天在夜间给她抄笔记,没有断过。一个月之后,我们回村了。说到回村,这里边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在训练班那些日子里,一到休息,我们俩都忙。她找这个玩,找那个说,日子不多,全训练班上上下下,没一个人不认识她。我呢,一有工夫就跑书店,进去了就忘了出来。所以她忙她的,我忙我的,两人忙不到一块儿。可是我一买书,她就说我:‘把钱都买书了,买了两本用就行了。’我说:‘书是知识的宝库,不靠书本,技术员怎么当?’她说:‘光靠看几本书就能挖河?’我不跟她抬杠。可是回来的路上我可倒楣了。因为下了汽车还有二十里步行。她只有一个小行李,轻轻松松;我呢,除了行李,还有几十斤重的一大包书,压得我满脖子流汗,她却一边走一边看热闹。我说:‘你还笑哩,不快救救命!’她说:‘你背的包袱太多了,扔点吧!’我问:‘你让我把书扔了!’她说:‘我让你扔思想包袱。’我不理她,反正我也到家了。
“到家跟队长汇报。队长又给我们一个新任务,他说原来那个挖河路线计划要修改。河从山那边引过来,迎头有一条大深沟,计划是河道遇沟往西拐,绕行十里。队长这回的意思是不绕弯了,让河直接流过来。这条沟怎么过,全看我和葵花的了。任务接到手以后,我们俩的心情一样的高兴,又一样的沉重。这个任务要是很出色地完成了,得节省多少人力和物力呀!我立刻约葵花跟我一块翻资料、想办法。她说:‘你死啃书本就能啃出办法来?’我们俩抬起杠来,谁也不能说服谁。我依旧翻我的书,建筑学、水利工程学、还有好多有关的书我都翻。白天黑夜,连门都不出,搞的我头昏脑胀。她倒轻快,第二天,自行车一骑,跑到三河县去了,那里有个训练班同学。她去三天回来,见我埋在书里了,又是笑,我连理都不理她。她问我:‘书生,你这么虔诚,把圣人请来了吗?’我说:‘不管请来请不来,反正我尽力了,没到一边凉快去!’她笑了说:‘这话不是味儿。噢,你当我去玩了?告诉你吧,我到三河参观人家的水利建设了。在训练班我就听同学介绍过,这回又亲眼看看。’我说:‘你为什么不讲一声?’她说:‘我想让你把书扔了,跟我一块儿参观学习,队长把我批评一顿。他说咱俩是一个往这边偏,一个往那边偏;应当对文化理论和实践经验都要重视,把两个结合起来就好了。我一想有理,就没有来给你泼冷水。’我说:‘这么说你把经验取来了?’她说:‘他们那儿也没有这种工程,跟几个水利模范开个座谈会,他们给我们出个主意,叫做水从桥上流!’我心里豁然一亮,对,大沟上架个桥,水不就流过来了吗?我们俩跑到大沟那儿,一边看一边商量。她问:‘咱们架个什么桥呢?’我说:‘木桥。’一想,又不行,木材成本高,也不耐久,就改口说:‘还是水泥桥合适。’她说:‘修水泥桥要使钢筋,有这东西吗?’又把我难住了。回来的路上,我又有点垂头丧气,忽然,‘文化理论要和实践经验相结合’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响起来了。心窍一通,忽然想起一个影影绰绰的事儿,在一本书上见到介绍万里长城的建筑,说那里的城楼不用木材,完会是砖石的拱形结构,还说一个著名的赵州石桥也是这样的。我把这个想头跟葵花一说,她也很高兴,逼着我快查书。回到家我就翻书。她也在一边陪着我翻。直到半夜,我们才找到这段文字,可惜太简单。说了半天,我们也不懂拱式构造的桥到底是个啥样子。葵花说:‘下营北边就是万里长城,离咱们这儿不过八十里地,明儿个咱们去亲自看看,理论要结合实际嘛!’第二天我们俩带上干粮,一天赶到黄崖关,看个仔细,又画了图,赶回来跟队长一说,他非常支持我们。开会商量几次,决心搞它三座这样的桥,水过沟来,再合成一股。我们俩的劲头更高了,那几个月挖河,总是在一块儿滚来滚去。困难一个跟一个来,我们跟大伙儿把它们克服掉了;克服一个困难,我们就进一步,我们俩的关系也跟着密切一层。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好起来了,就结婚了。”
小伙子说到这里,把话收住了。他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扬着头沉思,好似陶醉在幸福的回味中。
我也沉默起来,象是刚刚一口气读完一首迷人的抒情诗,联想起这两个人过去的片断记忆,心里如同波荡云涌……
一弯新月升上来了,高高地悬挂在明净的天空,象一张嘻笑开的嘴巴,朝着海河,朝着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笑得那么甜蜜,那么迷人。
但是,我还不满足,就笑着说:“还有呢?往下讲呵!这怎么叫恋爱经过呀!”
他也笑了:“你要一定问恋爱经过,我真是说不上来。大概有那么一年多了,反正她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就仿佛隔着一层窗户纸儿,一捅就透。可是,我们谁也没去捅它。我这么说,你大概不肯信,直到结婚前一个星期,我们才真正挑明。
“那是第一次下暴雨,新河猛涨,洪水漫过村头的一座木桥。我们全队人总动员,冒着暴风雨打桩护桥。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我跟葵花总是对手打一根桩。当时我把什么都忘了,心里只装着一个桥,桥是我们亲手修的,桥一垮,怎么过河那边管理庄稼?傍天明,只剩下最后一根桩了,我一脚没站稳,从架子上摔下来,把腿摔坏。一连几日躺在房东家里养伤。你别看葵花厉害,心可细,到时候最会疼人。她一天不知要跑来看我几趟,给我洗伤敷药,给我擀面条吃,还给我介绍生产队里的新闻。那天傍黑,她又来了,进门就对我说:‘起来!’我起来了。她上炕就卷我的被子。我问:‘你这是干啥?’她说:‘你总在人家住着算干什么的?搬我们家去吧。’我说:‘一样的事儿,搬你们家去我又算干什么的?’她说:‘我妈要招你当养老女婿。’你看,就这样捅透了。可是我搬过去之后,她又不提这码事了。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