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四十段
(1)
邱志国多贪了几杯酒,往家走的时候,两条腿发软,脚底下没根,迈步直打晃。
巴福来从后边赶上他,搀着邱志国的胳膊往前走。
到了新式的大门口,邱志国手扶着门,对巴福来说:“刚从屋子出来那会儿我有点儿不舒服,现在行了。你回去忙吧。”
巴福来说:“我没事儿。我送你进屋。”
邱志国冲他摆摆手。
“他姑父。”巴福来把搀扶着邱志国的手抽回,以一种极微小的声音问道,“我包的那果园,今年就满三年期限了,还能往下续不?”
邱志国说:“上边的政策有变化。……”
巴福来一惊,脸白了,眼直了:“妈呀,怕啥来啥,真要变?”
“瞧你吓得那松样儿。国家保护专业户,你是专业户,怕个屁!”邱志国给他解释,“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政策越变对你们越有好处。我打算再包给你十五年。……”
“啊,十五年!”巴福来喜出望外地吐了吐舌头,“能够再让我干三年,我就足了。”
“这是小农经济思想。你得往大里干。”邱志国鼓励他说,“等秋天期满之前,咱们好好磋商磋商,你最好找一两户对脾气的,靠得住的人家搞个联合体。如今这个吃香。连老郭云那个几户联合的承包小组,上边还想当典型抓呢。我嫌丢人,给拦下了。……这是后话,等我抽出空来再说吧。”
“好,好。他姑父你多费心了。”
邱志国见巴福来走去,就迈进大门扇套着的小门口,进了院子,奔东边的会客室,想倒在沙发上歇歇。
会客室正有人着急地等着他,听见动声迎到屋门外边。是他的内侄女陈耀华。
陈耀华今儿个换了一身入时的新衣服:玫瑰红色的羽绒上装,银灰色呢料筒裤,烟色的高跟皮鞋,头发是新近烫过的,头顶上很俏皮地戴着雪白的针织小帽。
她回家休假三天,实际上去会对象。从六七个对象里挑选了一个比较合乎条件的对象。这对象姓杨,是县农业银行的业务员,二十八岁还没有成亲。这么晚才找媳妇,并不是有什么毛病,就因为一条:家在农村。他原来是农业户口,没有端着铁饭碗。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儿,小杨的父亲,一个很能干的业务科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儿子这才有了享受自由挑选对象的权利。陈耀华的舅舅(即现在的乡党委书记)和父亲(即社办水泥厂的厂长)都得跟农业银行打交道,都用得着农业银行,极愿意攀这门亲事。陈耀华在婚事上屡屡失利,锐气早已经大减;特别是她跟田家老二保根忍痛断绝了关系,使她更加心灰意冷。然而她毕竟是“人”。人生活在社会上,就得照着社会的规矩和习惯做事情,包括婚姻事情。陈耀华仅仅比一般姑娘晚两三年没订亲,就被疼爱她的父母和亲戚们视为反常和不入流,而忧心忡忡、慌作一团。有空隙就把陈耀华折腾一番,让她不得安宁。所以她觉着早晚也是那么一回事儿,赶快找一个男的,免得总这么麻烦。况且,陈耀华毕竟是一位“兴奋型”的多情的青春妙龄女子,她对男人既好奇,又渴望。所以她被舅舅用吉普车带到县城,跟小杨一见面,瞧见小伙子个头不矮,长相顺眼,为人老实,没有疾病,于是就表示“凑合”,可以“发展发展”看。这回是陈耀华跟小杨第二次会面:先在榆树坡家里玩一天,实际上是让妈和哥哥姐姐们相看相看;又到小杨家住一晚,拜见拜见未来的公婆和爷爷奶奶;今儿个上午,小杨把陈耀华送回榆树坡,自己回县城上班去了。
陈耀华像完成一件艰巨而沉重的任务一样,精疲力竭地回到田家庄砖瓦窑。她刚打盆水要洗脸,孔祥发就进来了。
孔祥发通常是好绷着脸的。但一见陈耀华的面,就变得喜笑颜开了。在一块儿打交道这么久,孔祥发还没有对陈耀华发过一次烦。
“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孔祥发进门就咧着嘴巴笑着说,“我托人看你两回,你妈都说你出门了。”
“我在家里睡了两天觉,哪儿也没去。我妈怕别人打搅我,才那么说。”陈耀华为了保守住搞对象的秘密,不得不编假话搪塞;怕被追问出破绽,赶忙岔开问,“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啊……当然有要紧事情。”孔祥发凑到跟前,低声说,“县里要建筑大冷库,有人替咱们挂钩,订咱们三百万块砖。除了砖款,还能提三分之一的好处费。……”
“什么好处费呀?”陈耀华用手撩着水,不十分经心地问一句。
“这个你姑父知道。”孔祥发猜想有些事儿邱志国并不想让陈耀华知道,所以含糊其辞地应付一下接着说,“反正数目小不了,三分之一,往少说也能拿个万八千的。”
当了一年出纳,又当了半年多副场长的陈耀华,早已经具备了“经济头脑”,“万儿八千”,相当于二百万块砖的价钱。二百万块砖要花很多劳动、很多成本和很多辛苦才能烧出来、售出去。而所谓“好处费”,往往不用风吹日晒,不费吹灰之力,坐在炕头上就能到手。所以她说:“这样的好事,你一点头就是了,为什么还等我呢?”
“你姑父不点头嘛!”
“我去问问他。”
“不是光问问,得促进他解放思想,别怕钱多咬手。”
“你瞧好吧!”陈耀华匆忙地拧干毛巾擦擦脸,安顿孔祥发,“放心。我不会让钱白白流走的!”
孔祥发如同往常一样,亲自把自行车给陈耀华推出车棚,而且用眼睛送她骑上,从窑场水坑边拐进通往村子里的小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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