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10）

     汽车站有不少等车的人，身边放着行李、包裹和提兜。其中的几个男女青年，有的穿戴整齐，有的装束时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相互依偎着站在一起嗑葵花籽儿吃的男女：男的留着齐脖梗的长发，女的留着披在肩上的烫发；紧身、掐腰、瘦袖口的上衣，箍着屁股、绑着腿的喇叭口裤子。还有一个小伙子挺招人：穿着既时兴又阔气，手里提着一个赛过十四吋电视机那么大的录音机，放着一种山区人从来没有听过，也难以听懂的歌曲。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好象要跟他比个高低似的，手掌心托着一个烟卷盒般大小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正响着中央台的新闻广播。

    綦桂云一半儿好奇一半儿羡慕地围着他们边观看边走地绕了三个圈子。她暗自想：这些穿新鲜东西、用新鲜东西的人，准不是山区本地人；即使是这一带的老家，也是在外边城镇工作或居住的。她想：山区人，何年何月，才能在物质文明生活方面追赶上他们呢？都是人呀，都是在同一国度里、同一社会制度下生活和劳动的，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够尽情地享受，有的人就只能干眼馋，望洋兴叹呢？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一辆已经有些老化的蓝色公共汽车，拖带着一团滚滚尘烟，一股子难闻的汽油味儿，开到站牌子下面停住，“吱”的一声打开门。等在那儿的人，呼啦一下子蜂拥到门前，都想先进去占个好座位，又喊又叫，不顾性命地挤。那个留长发的男的，跟手提录音机的男的发生冲突，因为后者踩了前者女朋友的脚尖儿。他们先是“×娘日奶奶”地对口大骂，随后便你一拳我一脚地动了武，以至扭扯成一团，满地乱滚。上了车的人扒着玻璃窗户看，没上车的围着看；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抽烟，售票员靠在门柱上数点票子。大家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拉一把或者解劝一句。

    綦桂云对这恶作剧十分反感，心想：可惜这么好看的衣服给他们穿，也不配使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光瞧表皮，他们挺现代化，挺进步似的，实际上是些落后、愚蠢、野蛮的人！

    她没兴致看这种丑恶玩艺儿，赶紧离开，想到百货商店去；即便进不了门儿，站在大玻璃橱窗外面欣赏一下新品种的陈列，也是一种高尚的享受，比在这儿让人愉快和长精神。

    她走着走着，随便地抬头一看，不由一阵儿大惊大喜，以致于痴呆地停立在街道中央。

    在对面不远处的医药商店那紧关着木板的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肩头上斜挎一个背架，一只手里攥着一条卷着的布袋子，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捏着一根自卷的纸烟，在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地抽着；眼睛盯着路面，好似出神儿地思索着什么要紧的事儿。

    綦桂云不管街上人多眼多，就一面举步向前，一面高声喊：“晋志清！晋志清！”

    晋志清猛抬起头，及至认出呼唤他的人，不由得脸儿红了，眼睛亮了，嘴唇微微发抖，却发不出声音。

    綦桂云心里边象喝了一杯开水冲的蜂蜜，热乎乎、甜丝丝的。她暗自琢磨：难怪人们说爱情是神秘的，是力量无穷的；看他，比我还急，比我来得还早；他也够粗心大意的，怎么把信上写的会面地点“百货商店门前”看成是“医药商店门前”呢？傻瓜，我能够那么不懂事儿，把你拉到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地方谈情说爱吗？

    晋志清扔掉烟根儿，慌乱地迎上一步，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使劲儿拧着空布袋子。

    綦桂云站立在晋志清的跟前，用含情脉脉的期待的目光看着小伙子十分局促的神态。她没能得到小伙子亲热的招呼，而且体谅到小伙子的紧张心情，只好先开口：“你多会儿到这儿的呀？”

    “天，天还没，没亮的时候。”晋志清口吃地回答。

    “你呀，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干什么呢！”

    “卖木柴都得赶早市。”

    “你可真会利用时间，还顺便背来一捆木柴。”綦桂云伸手把要从晋志清肩头滑下来的背架背襻儿，替他撩上去，随口问一声，“已经卖了吗？”

    “一上市就卖了。”晋志清这句话回答得挺利落，“我家的木柴，都是存货，特干，用柴烧的人都喜欢要。”

    “那就走吧，估计已经开门儿了。”綦桂云一边说，一面准备带头动身。

    晋志清有些不明白：“上哪儿去呀？”

    “百货商店呗！”

    “行，行。再等一会儿，买一瓶眼药水就走。我妈的眼病又犯了。”

    “你妈的眼睛不好？”

    晋志清微微地皱一下眉毛，点点头，回答说：“老人家为我们哥几个熬煎的。她白天得上队里干活儿，夜间纺线织布，缝缝补补；油贵，不敢用大号的灯……”

    綦桂云没把话听完就说：“这点小事儿好办。咱们先上百货商店，给你买好衣服，再返回来买眼药。”

    晋志清奇怪地问：“给我买衣服干啥？”

    “我给你的那封信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嘛！”綦桂云含笑地嗔怪他，“你呀，马大哈，把约会的地点看错了，这么重要的中心关键问题也没看清楚？”

    “我没见到你的信哪！”

    “啊，这就稀罕了，一个公社，三天时间还没邮到你们村里？”

    晋志清寻思一下说：“准是压在队部办公室了。我家住在山上边，队部在沟门口；我好几天没顾得到队部去看看，那里也经常没人，老挂着锁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