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6）

     正是日落黄昏的时分。这块象盆子一样的山谷，四周全是层层叠起的丛山。丛山从最高一层，也是最外边一层依次地朦胧起来。烟云一般的黑暗，使这“盆子”渐渐缩小，一棵棵的树木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连地里的庄稼都失去了翠绿的色彩，跟光秃秃的石河滩一模一样。

    她又累又饿，又有几分害怕。一把镐和一把锨，加在一块儿顶多十斤，她却觉得象百斤、千斤那么压得慌，想松开手扔下它们。从工地到他们暂时借往的那山下小村，还有七里长的路程哪，啥时候才能够一步步地挪到呢？

    她移动几步，想看看还有多远；一抬头，打个愣。

    两山之间的缝隙中，射过一缕柔弱的光亮。那是早已落下的太阳，留给山峰那边的余光的流泄。在那光亮里，站立着一个人，是男的。高个儿，黑脸；同样黑的臂膀上，“挂”着一件破得象竹筛子底一样的说不清什么颜色的背心。粗布的长裤子卷着裤脚，穿着一双钉了掌、打了补丁的松紧口的布鞋。

    綦桂云不好意思再细端详，赶紧低下头，使使劲儿，加快脚步。

    那个人不躲不避，不前行也不后退，好似故意看别人出洋相寻开心。

    綦桂云想绕过去。可惜“冤家路窄”，这一段路正巧处在危险地带：一边是高陡的石壁，一边是无底的山涧；除了插上翅膀飞，没有别的办法超越。既娇气又傲气的姑娘，见此光景，心里蹿火苗子，想骂人。

    “你累得够呛吧？”高个儿男的见她停下，这样开口打招呼。

    綦桂云凶狠狠地看着那被太阳烤晒得黑亮亮的脸孔，紧闭着嘴巴不搭腔。

    高个儿男的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显得不好意思，却冲着她嘻嘻一笑，继续说：“不认识了？咱们在一个学校念过书。这会儿，咱们住在一个村子，工段也离着挺近……”

    不错，綦桂云终于认出自己的同学。他叫晋志清，是大北沟的，比綦桂云高两级，也是不在学校食宿的“跑校生”。他们虽然常见面，脸儿熟，却没有什么来往，甚至没有说过话。这个晋志清在学校打篮球当后卫很出名，参加义务劳动有力气，别的功课很一般。他在綦桂云的脑海里留下一点儿记忆，是因为他念到初中的最后一年铆了劲儿，考上了双桥镇的高中；在大家怀着羡慕的心情议论他的时候，他却没去报到，而自动地回村参加劳动了。綦桂云听别人说：晋志清家里有一个老妈和几个小弟弟，他要离家到远处上学，没有人给他妈挑水吃也没人做活儿。綦桂云对此很惋惜，觉得因为那样一点原因，就放弃自己大有希望的前程，实在太不会算账了。

    老同学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巧遇，本来应该有话可说；一般而论，彼此都会表现出亲近和高兴的样子。綦桂云是个例外。三姐和四姐都一再地嘱咐过她：要对男的小心；男的若是上赶着跟女的打招呼、陪笑脸、拉关系，肯定没安好心。綦桂云把这类话记在心里，所以她仍旧板着面孔，警惕地注视着晋志清。

    晋志清没过意，接着自己的话茬儿继续说：“俗话讲得好，远路无轻载。你把锨镐搁在我的背架上，走起来就轻爽了。”

    “用不着。”她冷冷地回答面前这个献殷勤的男人。

    “实事求是嘛，客气什么呀？”

    “不用你管，头边走你的吧！”

    “我怕你一个人丢在后面……这深山沟常闹野牲口……”

    綦桂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打个寒噤，不知如何是好了。

    “没关系的。”晋志清解释说，“他们几个的家伙，我都替背着哪。”

    綦桂云顺着他的视线扭转头看看，这才发现，在她身后的转拐处，有七八个青年：有女的，也有男的。他们一瘸一拐地从昏暗里移动出来，一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儿，好似败下阵的伤兵。

    晋志清象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刚学习干活儿的嫩胳膊嫩手的，乍参加这样重的劳动，肯定吃不消。连我这山里长大、干惯苦差事的，都够呛嘛！不怕，一咬牙，干三天，闯过这道关口，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綦桂云终于把那鼓面一样紧绷绷的脸皮松弛下来，暗自想：人家诚心诚意的，不象怀着坏主意。要没有人帮我一把，兴许真走不回住处。再说，好几个人都让他帮了，我不是单个儿，既不寒碜，也没啥嫌疑……

晋志清已经走过来，从綦桂云的肩上接过锨镐，一齐捆绑到靠着石壁的背架上。

綦桂云立刻感到特别的轻松，一面紧紧地跟在后边往前走，一面暗自打主意：明天要接着干，咬牙闯过难关，决不半中途败下阵去，决不留下让旁人和三姐、四姐耻笑的话把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