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灵芝草》

（4）

 　　他喝了一碗冷茶，又对我讲述他们会上的情形。许多活茬的定额都还好办，就是割稻子的定额难。他们这个深山沟是头一年种水稻，稻子品种好，收获早，明天就要动手收割。可是干部没经验，不知割稻子应当派多少人，每个人一天应割多少；这个说多，那个说少，光在会上空口讨论，怎么能解决问题？直到散会也没有结果……

　　小伙子实在被这件事情愁住了，眉头紧锁，还不住轻轻叹气。我们又谈了一阵闲话，就睡下了。他睡在我对面的一张木板床上。

    小伙子仰面躺着，望着月亮照亮的屋顶，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你干工作，就总要碰见愁人的事儿，一个跟一个，往你门上找；等着你把一个愁疙瘩解开了，心里那股痛快劲儿，又是最好的享受。过去我只晓得会计工作重要，到底怎么重要，没有眼下体会的深。账本子、数目字儿，跟社员的劳动积极性，跟巩固、发展集体经济联在一块儿；自己发点愁，熬点夜，费点劲，换回来的东西是金子银子不能买到的！看到这一步，尝到这个甜头，再碰见什么愁事，你也不会给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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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的，小伙子沉默了，我想他大概已经睡着。他一天要劳动，要工作，要开会，还要费心思，实在是很累了。当我翻个身，刚要入睡，还听他自言自语：

　　“明天动手割稻子，定额搞不出来，队长就得胡乱派人，人们就要干糊涂活儿；不窝工，就完不成任务，影响及时收割，会计能这么当吗？真愁人……”

　　天还不亮，小伙子就轻轻地推醒我：

　　“梁同志，把你的手表借我用用。”

    我迷迷悠悠地把表摘下来给他，又睡着了。过一会儿起床的钟声把我惊醒，马山宝从外边乐呵呵地走进屋里。小兰也跟在他身后边。他们额头上都挂着一层露珠般的汗水，袄袖和裤脚湿漉漉，沾满了草籽儿。看他那样子象从野地里回来。

　　马山宝丢下手里的镰刀，打开抽屉，拿出算盘。

　　小兰凑过来，温和地问他：“表兄，这样就能把定额求出来？能吗，你倒说话呀？”

　　马山宝朝她摆下手：“你等等，让我算一算。”他歪着头，皱着眉，手抚着脑门儿，想了一下，伏在桌子上打起算盘，嘴里还叨叨念念地自语：“一个钟头割稻子这么多，一个劳动日八个小时，八小时乘以……”

　　小兰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颏，两眼温静地眨巴着，看看马山宝的脸，又看看他的手，老老实实地不吭声了。

　　只有算珠声在马山宝的手下发出好听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活动，心里很纳闷儿，就披衣下床，走到他们跟前。

　　小伙子抬起头来朝我笑笑，喜悦的神情，掩藏不住地浮泛在他那淳朴的脸上。他立刻又抓起算盘，使劲儿哗啦哗啦地一摇，说：“割稻子的劳动定额求出来了！”

　　我为他高兴，问他用什么办法求出来的。

    马山宝说：“我和小兰起大早亲自试着割了一个钟头。她代表女劳力，我代表男劳力。一天八小时，用八乘我们割的地亩，不就是一个劳动日应当完成的数目吗？”小伙子说着，把手表摘给我，又抓过算盘，“让我算算，全部稻田要用多少人，几天能割完，好安排劳力，计划下一步的活茬儿。”

　　他埋头打算盘。他那三个粗糙的手指头在新算盘上舞动着，算珠子跳跃着，发出象弹大正琴一样优美的声音。

　　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地夸赞他的算盘打得好。

    马山宝说：“我就是跟你介绍的那个老师学的。开头他说，起码得三个月才能学会用。我想，自己的文化底子差，恐怕得六个月才能摸着门儿。说来也怪，心里一急，开了窍，不到二十天，我就没有再去……”

    小兰在一旁插言说：“他吃了灵芝草！”

    小伙子接着说：“真正的灵芝草，就是一个人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的决心哪！”

听了这句话，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人怎样才能变得聪明，也明白了盘山为什么会这样美……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发表在《广西文艺》1961年12月号。收入《杏花雨》、《幼苗集》、《丁香》、《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