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邻居》

（1）

     五月的山野最美。

喧闹在果树枝头的银色花团已经凋谢，崖谷的野花还没有来得及放开红蕊。满山遍坡都是用深绿、浅绿、豆绿各种各样的绿色组成。它美得朴素。五月里一天到晚都美。最美的时候不是早上，早上有露珠儿点缀；也不是傍晚，傍晚有彩霞装饰。只有晌午才美得自然，美得明净。

我现在就踏着五月骄阳的烈光，急行在山野的小路上，为的是采写一篇播种进度的综合报道，明天起早就得把稿子发出去。

在石子小路的尽头，在沟谷的深处，出现了一座凸起的绿岗。那绿树枝头似熟非熟的杏子，绿的透明。走进了才看清，这里还有很多两三个人搂不过来的大胡桃树。绿荫深处掩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这里一定是大峪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座落在沟里坡上的人家，都是静悄悄的。队部的大排子门敞着，院内显得十分幽雅。一辆似乎是刚卸下东西的大胶皮车停在院中央。皮套、鞍屉搭在车辕子上边。车的阴影里，有几只白翎子鸡在松土上打滚儿。靠北是一溜三间简陋的办公室，山草顶，大窗户。有两条黑电线，从院外的木杆子上，直伸到东边那间屋子里。屋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板牌子，上边写着“会计室”三个红字儿。我走过去一看，门吊儿挂着锁，另外两间也锁着。不用说，人们都回家吃饭休息了。

我停在那儿，心里不免有些为难。大峪二十多户人家，却散布在方圆三十里的大小沟里。会计住在什么地方呢？倘使我跑遍山沟寻找，说不定就得耽搁到起晌以后，还有三个村子没有跑过来呐。越过这个村子不去访问也可以，公社书记和办公室的同志刚从这里回去，他们向我介绍的材料是具体的；不过，亲自对证一下，补充一些新情况最理想。

正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柔和的声音：“同志，你找谁呀？”我扭过头来，只见东边大胡桃树底下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中等个子，穿着白褂、青裤；没留头发，红扑扑的方脸；看样子刚从地里回来，两道粗重的黑眉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儿。他舒服地坐在树荫里的沙土地上，盘着腿，挺直腰肢，两手合在一起，捧着金黄色的玉米饼子，大口大口地咬着，吃得十分香甜。

他见我走过来，又打招呼说：“吃点吧，同志。”

我告诉他吃过饭了，想找会计。

他扬起脸，眨着眼睛问我：“你有什么事情呀？”

那神气告诉我，他就是会计。我心里自然是意外的高兴，赶紧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要求他谈谈这个村春播的情况和数字。

他朝我笑笑说：“行呵。”就把铺在地上放干粮的小手绢，四角一捏一提一系，掖在裤带上，又拾起一本厚厚的书，夹在胳膊下边，然后站起身，朝尽东头那个房间走过去。到了门口外边，他一翘脚，一伸手，从门框上边的砖缝里取下钥匙，开了门，回转身来让我：“同志，屋里坐吧。”

我进屋后，靠桌子坐下问他：“你是会计吗？”

他点点头：“是会计。你要的数字和情况我都能介绍。截止什么时候呢？”

我说：“到昨天晚上。”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揉卷了边儿的小本子，翻了翻，放在一边，说：“全村共有一百四十三口人。男整半劳力四十五，女的五十三。土地四百二十四亩。其中有梯田……”

他态度温和、稳重，口齿伶俐、准确；说一句，停顿一下，故意留个空隙让我记上。看来他是个很干练的青年干部。小本子放在一边，只不过作个样儿，他看都没看，那数字就如同吃在他心里，一张嘴就吐出来。

我又问他今年的播种计划和进度。他顺手从桌子一端抓过算盘，一面噼噼啪啪地打着，一面告诉我。最后他停住手，对我说：“今年这个队的播种进度能比往年提前一个月完成。你知道，我们这边大部分都是梯田，不像平原那样：鞭子一摇，大车一拉，粪就堆在地里了。我们得专靠小毛驴一驮一驮地往山上驮。往年个，哩哩啦啦，麦收摘杏子了，地还白着。今年粪多、活细，还提前快了一个月……”

我插言问他：“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那浓眉一挑，说：“这还用说，队里干部安排得好，社员干劲足呗！你没见呐，社员真叫棒呀！那天晚上开社员会我参加了，专门商量送粪的办法。第二天早起，嘿，满山上都成了背粪的人。有的人背不动，就两个人搭帮抬……”年轻人得意地说着，他那赤红的脸膛，一阵阵地泛着光芒。

我又问他：“没种完的地，还有没有困难呢？”

他的神情一转，郑重地说：“当然有啦，要不然，更得提前完成任务。这队就有十四亩七分白薯地还没有栽上。”

我问：“为什么呢？”

他那浓眉一皱，说：“没水。人们吃水都到三里远的育英洼驮去，栽白薯都用西边沟口的那个积水坑的水。坑里的都干了。干的真快，我刚才路过才瞧见。这是难办的事儿呀！”

“这么说，不下雨，这十几亩白薯就栽不上了？”

他把头一晃，手一摆，说：“没的话。你瞧着吧，明天就保证栽上！”

年轻人那股不肯服输的神气把我逗乐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