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树新花》

（1）

 一

安惠贤老妈妈被派到大队猪场里当场长，乐得她睡梦里都想笑。

她活了五十五岁，用她自己的话说，已经是“快成了没用的人”了，怎么会想到能有今天这个好时光呢？十八岁那年，一头拐腿的小毛驴把她驮到靠山村，跟王文德拜了天地。从这一天起，她就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个小山沟和这两间用石头块垒起来的矮屋子。早先，过得是穷光景，丈夫为一家大小的肚子东奔西跑；她替丈夫看门守户，操劳家务，分担忧愁，是王文德的一只膀子。后来，丈夫搞起革命工作，为了闹翻身，又是东奔西跑；她替丈夫保管文件，通知开会，分享欢乐，同样是王文德的一只膀子。如今，儿子们都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她也没有想到清闲，尽力地把儿子、媳妇的营生都担在自己的肩上。她说：“老了，老了！不的话，我才不闷在屋子里哪！解开缰绳撒了马，我可不让晚辈人跟我一样，守一辈子冷门板，转一辈子热锅台。快都放开腿跑吧，你们都赶上了好土、好雨、好时光嘛！”儿子们都参加了生产、工作，媳妇们也被她一个一个打发出去。她依然是看守门户，操劳家务，为家里每一个人取得的成绩而庆幸。她是全家人的得力帮手。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孙子们都进了托儿所，不需要她扯着抱着了。打碎了笼子，有翅膀的鸟儿，还能不飞吗？手巧能干，热心肠的安妈妈，家务事解除了，她在屋子里能闷得住吗？小石屋以外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那么有力地吸引着她，很想多做些事情，多出些力气。而这些事情不是看门守户，不是操劳家务，是为众人、为集体服务。她先找儿媳妇谈。儿媳妇是生产队副队长，谈了好几次也没有给她分配工作，还劝她说：“您操劳半辈子不容易，上年纪了，哪里还能劳动？您多硬实几年，就是我们晚辈人的福气，好好养身子吧。”随即，她找老伴王文德谈，老伴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王文德对她说：“你这种热情极好，不过，人不能不服老。如今，我能为党工作，孩子们也成了有用的人，都跟你一贯的帮扶分不开；你在家里不干工作，决不会有人说你落后……”安妈妈碰壁碰的心急如火，怎么忍也忍不住，就回了老伴几句：“哎呀呀，你们爷几个好象在一块儿开会了，怎么都拿着一样的顶门砖顶我？你这套话，要是倒退一年说，我领情，我高兴。那工夫，不是人民公社，你们要到社里劳动、工作，家里又搁下一摊子，一个心不能够两下里分；我担起家里的，就能够腾出你们干好外头的，你们在外边搞出成绩来，不用说，也有我一份儿功劳。眼下，可有什么理由，一定得留我闷在屋子里？”万般无奈，安妈妈最后郑重其事地跟大队支部书记王本诚提出要求。她的口气很硬：“你要是不答应我干点工作，我永远也不理你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的顺当，七天之后，安妈妈得到通知，派她到养猪场里当场长。喜事从天降，安妈妈怎么能够不高兴呀！

二

    这个小型养猪场是大队自己建立的。为了给社员们生产更多的仔猪，需要进一步巩固和提高饲养质量，决定选拔思想先进，又有经验的社员去当场长。安妈妈就给选中了。那一天中午她得到通知以后，又惊又喜，无端地慌了手脚，那颗老而不衰的心打鼓似地跳起来。

    当时，她急忙跑到大队部里找王本诚。

    “我的好支书哩，你这不是拿鸭子上架吗？当干部是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是这块材料？”

    王本诚摸着满下巴黑森森的短胡子，笑嘻嘻地说：“我们考虑好久了，没问题。你是养猪的科班出身，谁不知道？这不是空口说白话，实在的东西在那儿摆着嘛。”

    安妈妈说：“有什么实在事儿？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离开过‘三台’，更不消说当什么长了……”

    王本诚打断她的话：“老嫂子，我问你一件事儿，你还记得记不得？就是土改第一年，庆祝丰收会上——那天下小雨星，在西头关帝庙大殿里开的。当时，我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将来，我们走上集体化了，一定聘请我这位老嫂子去当养猪场的场长。’这句话你没忘吧？仔细想一想。”

    睡在心里的许多事情，都被书记这段话给呼唤醒了，安妈妈止不住地激动起来。

    她确实是个“养猪科班”出身。她娘家住在平原，几辈子都靠养猪度日月，她从小就跟大人侍候毛猪。到她出嫁之后，这边山里的穷庄户人家，不习惯养猪，王文德也没有钱买猪秧、打猪圈，才跟猪断了关系。有一年，就是离解放一年半之前，王文德跟王本诚到根据地去，临走的时候，家里连一颗隔夜的粮食都没有，母子们怎么活下去呀？王文德到地主家结算一年的长工账，黑心的财主，拨着算盘珠，左折右扣，最后从猪圈里提了一只又瘦又小的母猪崽两抵了。为了革命，王文德把攥着心离开家。他一年半后回到家来，发现石头房前出现一个猪圈，圈里的那头小猪已经长成大母猪，第一胎下了十九只小猪；卖了猪崽，还了债，也养活了她们娘儿几个。当年土地改革，翻身户分了土地，肥料不足，安妈妈又把第二窝猪赊给他们。秋后，在庆祝第一个丰收的会上，支书王本诚当众表扬安妈妈，亲口说下将来要让她当养猪场场长这句话。一晃十年了，她从壮年的边沿走进老太婆的行列。唉，人不能不服老，五十五岁，是老了；也就在她老了的时候，赶上如今这个新时代，迈到一条人生的新道路。因此，老人家加倍地爱惜时光，一心要把余下的岁月过的有意义、有用处，要让它一年顶十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