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27）

 姜美兰站起身，习惯地把一根大辫子拉到胸前，揉着辫梢儿。

郭少清见她这神态，情不自禁地问一句：“你有什么话说吗？”

姜美兰摇摇头：“有话以后找机会再说。……要不然，过两天你再到西岭走一趟，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好吗？”

郭少清点头应下，转身往外走。他穿过长廊，走出候诊室。

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心里边沉甸甸的。姜家的灾祸已经过去，他和姜美兰之间的“危机”，也借此事得到缓和。姜美兰对他的态度尽管不像以往那么热烈而缠绵，但是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记恨情绪。这证明他们可以好下去，可以接着恋爱，可以达到最后结婚的目的。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在施展神难知鬼难觉的法术魔力，使小伙子感到这样的不安、寂寞和若有所失呢？人哪，实在太复杂，真是所有动物里边的怪物！……

月亮早在西天消失，稀疏的星斗疲倦地悬在空中。院子里依然很沉静。从候诊室流泻出来的微弱光亮，映出那台手扶拖拉机形状，还有正蹲在旁边鼓捣什么的拖拉机手。

郭少清出于礼貌，往大门口走的时候，朝拖拉机跟前弯了两大步，打个招呼：“你一夜都没有合眼睡觉？”

“睡啦，不睡觉还行。”拖拉机手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我这个人哪，福能享，罪也能受，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也吃得饱、睡得着。这得感谢社会，把我给锻炼成这样的一块料。”

“那就改日见吧？”

“我也回村。我捎你一节儿。”

郭少清心想，坐上拖拉机，等到三岔路口再步行，省力气，又便当。于是他停下来等候。

拖拉机手掏出香烟盒，用手指一弹，弹出两颗；一颗叼在自己的嘴上，一颗递过来：“抽颗烟。我问问姜美兰跟家里还有啥事情交待，然后咱们就打道回朝。”他把烟点着，又给郭少清点着，继续说：“依我看，那老头子没危险了。昨儿个夜里，要是晚到一步哇，非得进太平间不可！老头子是个好人。就是死心眼儿，认准一条路跑到黑。从前那年月，像他这种脾气秉性的人能行，如今哪儿吃得开？跟他一茬的老党员、一样资格的乡村干部，有的升上去了，出门坐小汽车的不少；有的没升上去，熟人多、门路广，也都找到生财之道，起码把子女们都安排在挣钱的好位子上。唯有他，还抱着那本经念。结果啥样？你看他那个家！”

郭少清听着，抽着很好抽的香烟，脑海里浮起昨夜晚在西岭村看到的破烂的院墙、低矮而瘫痪的小屋，还有屋里那一派穷苦相，他的耳边响起姜美兰妈妈的一番无可奈何地诉说。于是，他也不能不对那位老党员、老干部奋斗一生后的处境和结局有所惋惜。

“只要老头子从僵化中解脱出来，活泛的路子多得很。”拖拉机手喷一口烟，吧嗒一下嘴唇说：“姜美兰跟她爸爸就不一样。从前，她比谁都左得可爱，连亲姥姥都让她搞极左给活活地折磨死了。她脑瓜子灵活，聪明；经过这一年的苦恼、反省，已经觉悟，对过去那一套否定了。她要是真觉悟了，那可不得了，准能变成咱农村八十年代新女性的尖子。谁要闹上这么一个女人当内助，不先富起来才怪哪！哈哈哈！”

郭少清听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句句触动心弦，鸣响起一个接一个音符；每个音符，或是缠绕起来的疑团，或是让他看清一点东西的光点。当听到放怀的“哈哈”笑声，他被吓一跳，手指间的半截儿纸烟差点儿脱落下去。同时，他情不自禁地注视拖拉机手一眼。

“我笑那老头子。”拖拉机手收敛了放肆的笑声，说，“因为我买了一台西岭村史无前例的彩电，把好多年轻人吸引去看，姜美兰也常去看，那老头子就怀疑我在追求他闺女，一个劲儿给他闺女敲警钟。还声明，他闺女要跟我搞对象，就断绝父女关系！何苦来呢！”

郭少清开始心跳，越发紧张不安地观察起拖拉机手，揣测他此时此刻吐露这番话的意图何在。

“我知道我自己的分量。我不干那号傻事儿。我不会从别人手里夺她。”拖拉机手说着自谦的话，却用自命不凡的语气而自我表白，“其实，论出身历史，我并不比姜美兰这号人低一等。我爷爷是贫农，我爸爸是工人，是五十年代大多数傻工人里边的一个。共产党搞大跃进砸了锅，工厂倒闭了，号召工人下乡当社员。我爸爸就傻呵呵地带头报名。他当了空头模范，我可跟着倒了霉，说一句你不准爱听的话，我虽然生长在红旗下边，可是长这么大只吃着社会主义的苦，没享过社会主义的福。穷得没人给媳妇，我想来个自力更生，姜美兰这些积极分子就笑话我是什么‘媳妇迷’；我想盖上两间小屋好成家，偷着在封山地界里砍了几根椽子，就让姜美兰这些积极分子批斗一通，还让我蹲了半年大狱！背着个坏名声，谁家的姑娘还肯嫁给我？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岁！到了这个年龄，吸引人的东西等于没了，不具备点经济实力，不打一辈子光棍儿才怪哪！赶上共产党准许少数人发财了，想捣动点东西捞几个钱，开市就不大吉。刚做成一桩买卖，就让像特务一样盯梢的姜美兰在燕山镇集市上把我给抓住了！嘿嘿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