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四段

（3）

     已经被老二保根一连串反问，问得难以答对而低头不语的陈耀华，听到这些入情入理的话，又一次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我怕这样你会恨我。……”

    “你要干脆答应我，让我觉着不该谁的、不欠谁的，一心无挂地走自己的路，我就不恨你。还会永远记着你给我的帮助，记着咱们的友情。”老二保根心平气和地一字一句地说着，而后加重语气，“还有一条，如果你不照着我的要求办，不给我保守秘密，我就恨你。恨你一辈子。还要找机会报复你！”

    ……

    陈耀华终于向老二保根点头答应。

    送走了老二保根，她痛苦过一大阵子。后来渐渐地减轻了痛苦，只有想起以往跟老二保根在一起的美好时刻才感到痛苦。因为有不少使她感兴趣的事儿吸引住她的心，占据了她的时间。

    常言说，“日久人情淡”。何况她和田家的老二保根之间的情义从来没有达到十分深重的程度，所以极容易淡薄起来。老二保根对她摸得极准，对她分析得极对。她生长在一个优越的家里。她享受过令人艳羡的政治上的优越性。她也享受过别人渴求不到的经济上的优越性。这两种优越性好似土壤和水分，滋养了她的精神的禾苗。如今的社会现实，正是“权”和“钱”大显神通、互为作用地发挥着奇特的、魔术般功能的非常时期，她怎么能够忍受贫瘠和干旱的熬煎而自由地、愉快地生活下去呢？意识到她不可能彻底地跟“权”和“钱”分手，使得脑瓜子灵活的田家老二保根从这场恋爱开头起就多个心眼儿，做了将来跟她分道扬镳的精神准备；不能跟权和钱分手，也是她终于接受了老二保根“断绝关系”提议的决定因素，更是她能够逐渐地把她和老二保根那微弱的感情之丝溶化掉的必然结果。

    尽管如此，陈耀华对田家庄老田家的人，仍旧怀着好感，起码是同情的。她曾帮助田大妈走护士的后门，极容易地给黄小云做了人工流产；而且，事后做到绝对保密。昨儿个，当窑场的几个头目商谈，认为需要雇佣一个打更人的时候，她首先想起了田家的老大田留根。

    孔祥发赞同了她的提议，可是说：“那样一个笨家伙，只能开一般杂工的工钱。”

    陈耀华据理力争：“人家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劳力呀，怎么能照老的、病的标准骗人家呢？”

    “他很窝囊。……”

    “但是可靠。他不会看守自盗，能让人放心。”

    “嘿嘿嘿！”孔祥发被说笑了，“你的嘴巴真厉害。我说不过你。照你的意见办，还不行吗？”

    成了“半个财东”的党支部书记邱志国却说“不行”。他怕陈耀华嘴快，见着田家的人把“不行”的事儿说出去，再往回收费唇舌，清早起来就跑到窑场加以阻止。

    陈耀华又用她以为最充分的理由反驳姑父。

    “你懂得啥叫可靠？你怎么认定田留根就可靠？”邱志国板着面孔训导内侄女，“打更的，不光能看管住外贼，还得能看管住家贼。田留根要是瞧见孔祥发私下往外鼓捣东西，他敢管吗？肯给我递信儿吗？可靠就是心腹。在这块地方，不是咱们的心腹，就说不上可靠！”

    陈耀华虽然没有被训得服气，但也没了回击的力量。她又不得不暗自佩服姑父的老谋深算，佩服姑父多年工作实践锻炼出来的对付人、对付一切事情的手段高强。

    事有凑巧，邱志国离开窑场往回走的时候，正碰见田大妈来找陈耀华。因为各自都有些戒备，所以都假装没看到对方，一个从砖垛那边绕着走开，另一个从瓦堆这边拐到房子跟前。

    陈耀华发现了田大妈，像往时一样热情地迎上来，笑吟吟地打招呼：“您还有空到这儿走走。找谁呀？”

    “就找你。”田大妈也陪笑，但心情很急迫，开门见山就说正题，“我想给我家老二保根打封信，不想那信底儿丢了。你替我抄一个吧！”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陈耀华受到这意外的一击，有些惊慌失措，“真的，我真不知道他的地扯。……”

    “这咋会呢。你们两个分开以后，就没有个联络？”

    “没有。没有。我整天忙，顾不上。……”

    田大妈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盯着陈耀华的脸，嘴唇哆嗦着，一针见血地问：“我家老二保根，根本没有考上学校，是不是？”

    陈耀华越发语无伦次地回答：“田大妈，我……全不知道。真的。他临走，只是宣布跟我断绝关系，不让我打听他的去向。他考上学校没有，我更不敢乱猜。……您别追问我啦。我得对他守信用。……”

    田大妈好似一段木头戳到铺着碎砖末子的地上，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往下说，她不敢说出她不敢相信的事实真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