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三段

（3）

     大清早，街头上来来往往的庄邻很多。田大妈今儿个不愿说闲话儿，离开家就急步行走，直到村口外边的清静地方才缓慢下来。太阳血红得耀眼。小风冷嗖嗖的削脸。路上的小石头子儿和地埂上的枯草枝梢上，都挂着一层隐约可见的白霜。苗圃的小树也都变成了光杆儿，挺可怜地哆嗦着。远处窑场的大烟囱，直伸到混浊的天空之中，孤单而又神气十足地喷吐着青烟。

    田大妈不能直接去窑场。她怕碰见孔祥发。她看不惯孔祥发那副一会儿假摸假样假亲善，一会儿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架势。她打算拐到小山旁的路边，站在那儿等候早早从榆树坡来这儿上班的陈耀华。

    这当儿，一个人迎面走过来。这个人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揣在袖口、抱在胸前，脚步迟慢而拖沓，一副萎萎缩缩、无精打采的样儿；走了一节儿，就大声咳嗽几下，好像个害痨病的。

    田大妈本来想装作没看见，扭头往岔道上走。在转身之际，不经心地瞟一眼，认出那个人是西邻张家的石头。她立即想起早晨黄小云的邀请，想到一家人的别扭心情，特别是儿子留根的那份儿难受劲儿，就决定趁此机会推辞掉。而跟张石推辞，比跟黄小云推辞好张嘴。于是她停住双脚，站在路中间迎候着，心里琢磨合适的词儿。

    张石的眼睛虽然睁着，却仿佛什么也不曾看见，直到快要撞到田大妈身上，田大妈伸手挡住他，他才打个愣怔，迷迷糊糊地站住了。

    田大妈奇怪地问：“哟，你这是怎么啦？”

    张石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怎么呀！”

    “看你这蔫头耷脑的。闹病啦？”

    “没有！没有！……”

    田大妈关心地打量着张石：“你回家照照镜子，脸色发青，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珠子跟烧红的煤球一样！”

    “我打夜班啦。……”

    “可得小心身子骨儿，少挣俩就少挣俩，卖啥命！”田大妈教训邻居几句，又问，“这会儿几点啦？”

    张石习惯地捋起散了线头的毛衣袖口。可惜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胳膊腕子上光秃秃的，不见了那只亮晶晶的手表。他慌乱地拉下袖子说：“估摸着有七点钟了。……”

    田大妈今儿个对手表发生了兴致：“你的手表咋没戴着呀？”

    “坏了。送到镇修理。”

    “进口手表真要一百五六十元钱一块吗？你那块是啥牌子的？多少钱？”

    “上边全是洋字码，不认识。”张石敷衍地答一句，赶紧岔开话头，“您这么早跑野地里干啥呀？”

    田大妈朝小山那儿瞥一眼，说：“我到那儿等个人。”

    “到那儿等人？等谁？”

    “你们场子的陈耀华呀！”

    “嗐，您在这儿能等得着？她早就住在场子里，不往家来回跑啦。”

    “真的吗？漫天野地的窑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咋住在那儿呢？”

    “她姑父成了砖瓦窑的半个财东，她当代表，在那儿把守进财的大门哪！”

    “哟，邱书记在那儿入股子了？”

    “不掏分文，入的是权力股！”

    “又是新词儿，没听说过。”

    “嘿嘿，这您都不懂！”张石苦笑着说，“如今一切向钱看，黄鼠狼钻水沟，各走各的道儿嘛。邱志国有地位，有大印，有上边的左右的关系，这就是权；用这个权当股子入了砖瓦窑，好保护孔祥发大发不义之财呀！”

    田大妈听到这儿，联想起几个月前为张家石头小姨子黄小云的事去求邱志国，在邱家门口见识过的场面，所以起码弄明白：当年水火不能相容的邱志国和孔祥发，如今捐弃了前嫌，不仅不再鸡争狗斗地闹矛盾，而且成了吃喝不分的有交情的相好的。由此，也使田大妈没忘记拦住张家石头要说的正事儿。

    “石头，大妈这几天正操持要紧的事儿。”田大妈诚恳地说，“中午就不去你们家打扰了。你回去替大妈在小云面前美言几句。……”

    “这可不行！”张石大声说，“我家孩子姨早就做了这个打算，往后要拿您家当一门亲戚走动。昨儿个一到，就要去看您，我们孩子妈给拦下了。您要拒绝她这顿请，那可就新病勾起老病，新病老病一起发；不要说小云，连我都得跟您记仇，一辈子不理您！”

    “哎呀呀，我的大侄子！”田大妈连忙洗白自己，“上有天，下有地，说话讲良心，我可压根儿没有对小云瞧不起过。就是留根不好意思见面。……”

    “他好办，我能对付他。”张石继续往前走，嘟囔一句，“他还敢不识抬举？他往后还想跟我一个村庄住不？就这么定啦。我们在家里候着你们三口了。”

    田大妈望着走过去的那个变成怪模怪样人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她只好厚着脸皮到砖瓦窑走一趟。她自知曾经办过对不住张家石头和黄小云的事情，这一回要是不去吃顿饭，那可真成了“不识抬举”的人。晌午只好厚着脸皮去吃，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到砖瓦窑走一趟。去找找陈耀华，证实一下：昨儿个夜里，电工说的那事儿，是真情呢？还是醉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