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来红》

（2）

     下乡搞过群众工作的人，都有这么一个体会吧？就是，他首先应当搞好和房东的关系。这个关系搞好了，不仅生活会得到许多照顾，就是工作也容易深入，能够避免许多由于人地两生带来的困难。所以，当我躺在炕上的时候，就抬着脑袋看着老头子，单等他问我话，好开个头儿。也真奇怪，我这样等了老半天，他也不问我一句话。当他把一锅子旱烟叶抽透了，看我一眼，把羊皮坎肩往我身上一扔，呼嗤一下子，把灯熄灭了。

    我还是不死心，暗自想，你不问我，我问你，反正得有个开头的。我假装咳嗽一声，问他：“大伯，家里就您一个人吗？”

    “是呀，就我一个。”

    “您多大年纪了？”

    “六十八了。”老头子铜嗓音里带着兴奋和自豪。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补充一句：“要说我还不老，就是什么工作什么活也伸不进手去。天不早了，快睡觉吧。”他说着，翻个身，表示再也不想开口。

    当时，我的心里别扭极啦！这个老头子对人怎么这样冷淡？过一会，我也就赌气地睡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这个古怪的样子。他想说了，见了人就高腔大嗓吵个没完；他不想说了，就整天价板着面孔不理人。要是初次见面，你一定会猜想他，才跟谁打完架，余怒未消，要在你身上发作似的。我搬到他家三天了，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炕梢，互不相扰，说话也是有数儿几句。年轻人谁愿意整天跟他闷着？真别扭！

    这一天，我们讨论完种子问题，一边喝开水，一边扯起闲话来。我趁这个机会，说出我和房东的别扭事。为了避免误会，又婉转地表明我的认识。我说：“我还是搬搬家吧，老人许是不愿意留我住。”

    听了我这话，萧主任第一个不同意地摇摇头说：“老梁，你猜的可不贴谱啊。邓老头是个外表冷淡心肠热，说直话，端公理的人。说起来可是个老脾气啦，他对谁也是那样。就说对待我们那群年轻人吧。年轻人为了照顾他，晌午不歇，夜里不睡，替他做饭，拆洗被褥，从脚跟伺候到脑梢。可好，做熟了，他就吃，做好了，他就用。你从他的嘴里听不到一句感激话。其实，他的心里比说出来还要感激呀！”

    接着，又有好几个同志帮腔着给我解释。说邓老头虽然说话很直，并不是不理人。这几天他之所以总是阴沉着脸，说话就抬杠，是因为正在生干部的气。为什么生干部的气呢？干部们给我讲起这个故事来。

    原来转高级社的庆祝会开完，宣布五保户名单的第二天早晨，邓老头脸没洗饭也没吃，赶忙来找萧主任。他进门就要主任批准他当个饲养员。萧主任立刻表明态度：不同意。对他说，年纪这么大了，走路还要拄拐棍，对面三尺远的东西就看不清，可怎么管理那些不懂事物的哑巴牲口呢？争辩了一个早晨，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回去。

    不管这个饲养员让他当不让他当，邓老头整天价不离开饲养场。为了向众人表示自己不老，给萧主任一个“反抗”，他把枣木拐棍扔了，羊皮坎肩也脱掉了。进了饲养场，不论什么地方他也要到，不论什么事情他也要管。他一会儿趴在牛栏边看牛；一会儿又钻进羊圈里看羊；一会儿到大槽底下给小骡驹搔搔毛；一会儿又抱着个小羊羔坐在北墙根，让小羊羔偎在他的腿上，眯缝着两只眼睛晒太阳。这样，他可以原地不动呆半天。到了傍黑，牛群、羊群从山上回来了，他也跟大伙一样忙起来。他虽然干不了什么，甚至碍手碍脚，也不理会。他满嘴里还不停地吵着叫着，害的大伙怪心烦；年轻人顶撞他两句，他也不生气。

    有一次，他在饲养场里帮助饲养员喂肥猪。肥猪又高又大的象小驴子一般，半天没吃食，饿的唔唔乱叫，闻到猪食的香味，拼命往外一闯，一下子把老人撞了个大跟头。说来也真巧，这当儿，萧主任从外边走进来了。邓老头一见，急忙从地下爬起，手舞足蹈的大笑一通，好象说：我不是给撞倒的，我是跟猪闹着玩哩！他想用这个法儿遮掩过去。哪里知道，萧主任早就看明白了。他把邓老头搀到家里之后，立刻返回饲养场，把饲养场主任和饲养员们没鼻子没脸的批评一顿，末了宣布说：“往后老人再到这里来干活，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要负完全责任！”

    从这以后，人们再也不敢让邓老头进饲养场了。他若一定往里闯，饲养员知道来硬的顶不过他，就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他：“好爷爷，您无论如何也别进来。出了差错，我们担不起，您只当疼我们了。”软话一来，倒闹的老头子没了办法，只好叹口气，回到小屋子里去闷着。

    饲养场不能去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他就整日里庄前庄后转游。这一天他无意中来到金鸡塘河边，忽见人们正热火朝天地挖河泥。小车排成队，挑筐结成连，锹镐响声掺在劳动的歌声里，甚是悦耳。那新挖出的黑泥，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散发着沁人心腑的浓香。他立在高岗儿上，手遮眼上阳光，看了好久。他的心里一动，急忙回到家里，拴好一副挑筐，又楔好一把铁镐，趁夜里又黑又乱，混到人群里就干起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