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来红》
(1)
打过春,我去东方红农业社检查春耕工作,到社里就赶上了开会。等会开完,日头已经压山。社里的萧主任连忙收起他的钢笔和本子,对我说:“老梁,走吧,我给你找个好住处。”说着,他替我搬着行李卷,我自己提着文件兜儿,跟在散会人的后边出来。先顺着一条小胡同朝北走,又往东一拐。不一会儿,他领我走进一座小院子。进了门是片小菜园,当中是条垄沟,两边是菜畦,畦子象刀裁的一般整齐,畦埂儿中间还残存着菜根子、菜叶子。靠北边有两间朝阳的砖房,房前有一棵很粗很壮的桑树。院里很清静,没鸡没鸭……只有风摆着桑树枝条,发出一点儿响声。
走到离窗户不远的地方,萧主任略微停一停,拉着长声音喊道:“老来红,快接客人来!”喊了两声也没人应,他就推开门走进屋,把铺盖卷放在地下的一只凳子上,伸手摸摸炕,又揭开锅盖看看说:“这个老头子,一会儿也呆不住,不知又到哪儿串去了?老梁,你坐下等等,我点火给他熬点粥,就手烧烧炕,不要到了我们社里把你给冻着。”他跟我说着笑话,就象在自己家里那样熟悉的在炕梢拿了东西,到外间屋做饭去了。
我半坐在炕沿上,点上一枝烟卷儿抽着,把这个屋子留神观察一番。看来,四面墙壁都用蜡花纸裱糊过,只是年代久了,给烟火熏得油黑油黑的。但在角角落落,你找不到一点儿丝网和灰尘。地下靠北墙横着一条已掉漆的躺柜,也是擦得挺光亮。这边炕上,铺着一领已经发红的旧苇席。尽炕梢堆放着粮食口袋、白面罐子,还有几棵又鲜又嫩的大白菜。炕头卷着个铺盖卷,铺着一条狗皮褥子和一条旧羊毛毡子。从院里看到屋里这一切之后,我猜想,这位房东,一定是个很精明很利索的人。
萧主任把粥锅烧上火,进屋点着灯,坐在我对面的一只凳子上,对我说:“把铺盖放开歇着吧。这个住处挺好,又干净又清静,谁家的孩子也不敢到这儿来吵闹。你写个文章,看个书,再方便没有哩。”
我也觉得这个地方是不错,就问:“一家人都出去了?”
萧主任说:“这家就是邓老头孤老一个,今年快七十岁了。他给我们庄马家地主扛多半辈子活,住多半辈子小五道庙。到老来没有人雇了,眼看要活受罪,赶上了土地改革,分到这住的用的。到老的不能动弹了,又赶上了社会主义,如今享受着社里的五保,人们送给他一个大号,叫老来红……”
我们正说着,忽听外边传来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接着又是揭锅盖淘粥的声音。工夫不大,一个须发都黄黄的老头子,端着一个冒着热气腾腾的粥盆走进来。不用问,这是我的房东了。只见他,脚穿一双打满补钉的灰毡鞋,下身穿一条黑粗布棉鞋,上身灰棉袄外套羊皮坎肩,腰中间束着毛蓝的褡布。他的背虽有点儿驼,却不显得衰老,站在那儿,硬梆梆的。果然,我的房东很利索。
老头子走进来,把粥盆放在炕上;抬头看看我们,也没说话,就又放桌子拿碗筷,等盛了粥拿起筷子,才冲着粥盆说:“你们俩谁吃,谁就盛啊!”说完,他便一个人端起碗,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萧主任坐在那儿,含笑地看着他吃;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好好在家里边养神,黑格隆冬的又出去干什么啦?”
老人头也没抬,嘟囔着:“我可有什么事干,什么事我敢伸手?到大野道上拾粪去哩,这段你管不着吧?”
萧主任被他说得噗嗤一下子笑了。他立刻收住笑,又正经地说:“明天不要去了,天气这么冷,拾不着粪,磕着碰着,倒值的多。”
老人使劲喝了一口粥,翻翻白眼珠说:“你们用罐子把我装起来算啦!何必都搭起伙儿挤我!”
看样子,萧主任也不愿跟他吵下去,就把话头儿岔到我来借宿的事情上。老头子光顾自己喝粥,没表示态度。等萧主任靠辞走出去之后,他又冲着窗户大声地叫起来:“喂,你回来,我跟你说句话儿。”
萧主任返回屋子,问他有什么事。
老头子没头没脑地责问:“你说,第三队那群干部是干什么吃的?是泥捏的,还是木头刻的?是活的,还是墓子里的死尸?”
这话把萧主任问的莫名其妙,重新在那只凳子上坐下,等着听他往下说。
老头子把碗往桌子上一丢,气冲冲地说:“挖了那么多河泥,不赶着冻往地里送,就堆在河边上,等太阳出来一开化,都滩了,是要呀不要?要是他们家的,问问谁舍得?……”他还是无止无休地叨唠下去,直到萧主任连忙说就去亲自看看,马上按他的意见组织车辆趁冻把河泥送到地里去,他才住了嘴。
萧主任走后,老头子把家具都收拾到外屋,往灶膛填了一些干树叶子。他转回来,爬上炕去,把自己的铺盖搬到炕梢,把我的扔到炕头上。
见此光景,我连忙拦住他:“大伯,您不要搬动,我不习惯睡热炕,您可别凉着。”
老头子听了我的话,也没言语,又把他的铺盖搬回来,把我的扔过去,因为用力猛些,把里边的东西给撒了一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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