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蓝背心》

（3）

     他不明白那个同学“挣薪金”，跟姐姐“熬出来”是什么意思？两者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发现一个明显的变化，姐姐在用钱的地方，比过去大方了。比如，队长跟他一个同学（也是姐姐的同学）结婚的时候，姐姐花钱买了一个印着大牡丹花的洗脸盆赠送；会计跟本队一个卫生保健员成亲的时候，姐姐花钱买了一个桔红色的塑料壳的暖水瓶当礼品。

    两次热闹非常的、可以随便吃糖块的结婚典礼，姐姐都带着他去参加了。回转的路上，姐姐十分激动地低声对他说：“等我结婚的时候，在城里，要比他们办得热闹和体面！”

四

    姐姐在他的心里，永远象闪耀的星辰、飞跑的云彩一样神秘。特别是参加过两家的婚礼之后，姐姐很明显的变得心神不安了。每隔几天，姐姐就换上一身新的衣服，把布鞋换成皮鞋，把线头巾换成丝头巾；随即带着一身香气，提着小兜儿，奔向村外的汽车站。

    这一天，他忽然生发了一种好奇心，姐姐一出门，他就紧紧追上不放松。

    他明知故问：“姐姐，你干啥去呀？”

    姐姐心不在焉地回答：“到县城里。”

    “县城啥样呢？”

    “地方很大。挨着火车道。有公园、电影院、四层楼的百货公司。人特别特别多，都穿戴得很漂亮……”

    “我也跟你去看看。”

    “不行！”

    “为啥不带着我？”

    “医院里啥样病人都有，传染上你怎么办？再说，我那同学没地方留咱们住，得在火车站上坐一夜，第二天再赶早班汽车回来。”

    “我不怕。我也到火车站坐着玩。我偏要跟你去！”

    “听话，下次一定带着你……”

    “这次咋啦？”

    “这次我们要商量决定一件要紧的事儿……”

    “偏去！就去！一定去！”

    姐姐绷起脸孔：“不听我的话，再不跟你好了。”

    这话十分灵验，他闭住嘴巴，不情愿地松开抓着姐姐衣襟的手。

    一辆红色的大汽车从远处缓缓开来，越临近了越加快了速度似的，到站牌子那儿“嘎吱”一声停住，“嗞”的一声打开门。有人从上边迈下来，姐姐从下边登上去，车门又“嗞”的一声关上了。姐姐那张隔着玻璃朝他微笑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随即一阵“呜呜”响，汽车启动了，开走了，终天在小松树林那边消失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流过通红的腮帮，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白天刮风。夜间下雨。红艳艳的太阳再一次从东山梁上跳出来的时候，院子、大街和公路上全是湿漉漉的，有的地方汪着水，有的地方和成泥。清亮亮的大坑成了浑浊的，鸭子不怕脏，在那里边折跟斗打把式地玩耍嬉闹。

    他一趟一趟地跑出家门，跑到街上，跑到公路边，总不见姐姐转来。他只好一趟一趟地从涨了水的大坑边回到家里，好难熬的时间呀！

    忽然，姐姐匆匆地走进院子。

他是从隔着窗户上的玻璃看到的。他奔到炕沿上，准备等姐姐一撩门帘儿走过来，他就扑到她的身上，好把姐姐吓一跳。

脚步声消失了，门帘儿依旧静静地垂着不动；等啊等啊，一直不见姐姐进屋。

    他跳下炕，跳到堂屋，不见姐姐的影子。是躲在门后边，或是在水缸旁边跟他藏猫猫吗？

    “呜呜呜……”从西边那间放粮食囤和搁东西的屋里传出来哭泣的声音。

    他被吓一跳。他推开虚掩着的门蹦进西屋，一见趴在炕上哭泣的人是姐姐，更加慌了神儿。他爬上炕，扳姐姐的头，拽姐姐的手：发现姐姐的手里，使劲儿攥着用卖鸡蛋钱买的那件蓝背心。

    “姐姐，别哭！别哭……”

    “不要管我。”

    “你咋了？”

    “告诉你，你也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也哭！”

    “唉！”姐姐长叹一声，坐起身，紧紧地搂住他，声音颤抖地述说：“我那个同学，骗我，说不喜欢穿蓝背心，退给我了。这回我瞧见他还是穿着一件蓝背心……有人告诉我，是他一个同学，在卫生学校认识的一个女同学给他买的。”

    “这咋的了？”

    “他变心了，不跟我好了！”姐姐几乎喊起来，“说我们一个是医院大夫，一个是农业户口，不能一块儿生活。还往外赶我……”

    “他打你了？”

    “这比打还疼。打在我的心上呀！……”

    “哎呀，往人心上打，多狠！”他挣脱姐姐搂抱他的手，在炕上跳起来，“穿蓝背心的坏东西，我要找他给你报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