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蓝背心》

（2）

     过了几天，他好象感觉到姐姐去了一趟镇子，偷偷摸摸地把积攒了好多卖鸡蛋的钱，都汇寄给城里的那个人了。因为姐姐那个用花色塑料丝编织的小钱包，本来鼓囊囊的，从镇子上回来以后，就变得空瘪瘪的了。他甚至联想到和回忆起来，从很早以前，经常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姐姐的钱包鼓一回，立刻就瘪了；然后再慢慢地鼓起来，再一次变得空空的……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傍晌午，街上又来了供销社的人。可惜，不是副食品组的，而是百货组的。他们在大槐树下边摆了个大地摊，五光十色、花花绿绿，招来好多人，女的特别多。

    他没兴致看那个。姐姐偏拉他去。

    姐姐端着一篓子白花花的鸡蛋，挤在妇女们中间，蹲在货摊子跟前。挑呀，选呀，最后用鸡蛋顶钱，买了一件背心，一件海水蓝色的背心。背心上印着两个雪白雪白的字儿。姐姐说那两个字儿念“幸福”。

    回到家里，他撕撕扯扯地非要把蓝背心穿上不可。

    姐姐说：“这是大人的，小孩子能穿吗？不信你试试。”

    他一试，象一件大袍子，直垂到脚面儿上。他噘着嘴巴脱下来，摔到一边儿。

    姐姐笑着把蓝背心小心地叠好，把他搂在怀里，亲他的脸蛋儿，悄悄地说：“这是给城里我那个同学买的，他很快就毕业了。他最喜欢穿蓝色的背心。我要进城给他送去。”

三

    姐姐进了一趟城，肯定是给城里那个同学送蓝背心去的。因为姐姐临动身的时候，把买的那件蓝背心小心地装在墨绿色的人造革的手提兜里。

    姐姐去了一天一夜，又加上半天才回来，让他等得实在心焦。

    “姐姐，你给我买来啥好吃的东西？”因为姐姐哪回出门都给他带来好吃的。

    “哎呀，真对不起！忙得我什么都没有顾上。”

    “不信！不信！”

    “只是这回，不信你翻翻。”

    他赌气地又怀着侥幸的心理，扯过姐姐那个墨绿色的人造革手提兜子，打开拉链儿，伸进手一掏，只抓出一个纸卷儿，抖落开一看，露出那件蓝背心。

    “你没给你那同学送去呀？”他奇怪地问。

    “我真傻！真傻！”姐姐突然地搂住他，嘻嘻地笑了一阵儿，自嘲自讽地喃喃着，“人家不再是农村的中学生了，也不是在农村干活计的小伙子。人家这会儿是中专毕业的，是中心医院的护士，用不着多久，就成了医生。人家哪会再穿这样颜色的、还带字儿的东西？多俗气！——他不要，让我带回来，白买了！”

    姐姐笑，他也笑。尽管他对姐姐的话只听懂一点点，只要姐姐一笑，他必然得跟着笑，而且是从心里边笑的。因为他特别特别地喜欢姐姐。

    爸爸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的解放军机关开汽车，原来是义务兵，后来超期留队，变成了“志愿兵”。妈妈去找爸爸，当了那个部队机关“大集体”纸盒厂的临时工。他和姐姐留在家乡的山村里，跟奶奶过日子。奶奶的眼睛花，耳朵也有点儿聋，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他跟奶奶好，跟姐姐更好。

    每逢他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要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上边贴着的一张电影海报画儿看好久。海报上面是一个人头像。那个人头像特别俊，来串门儿的人见了，都说跟姐姐一模一样。奶奶对他说：“等你长大了，奶奶给你娶个这样的媳妇。”他高兴得一个鲤鱼打挺地从被窝里蹦起来，搂住奶奶的脖子，撒起娇来：“我偏不要媳妇，我要姐姐！”

    他一天到晚地追在姐姐的身后。姐姐走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当他犯毛病或耍脾气，哄不行，骂不行，只要姐姐说：“再这样不听话，我不跟你好了！”他立刻就会变得乖乖的。

    有一天晚霞燃烧的时候，供销社的人又来送货。是副食品组的，拉着一车子好吃的东西，停在街中心的大槐树下边。

    他想让姐姐给买那种带把儿的“嗍罗蜜”糖，又怕惹姐姐不高兴，所以怪难受。

    姐姐倒先开口了：“走，咱们买糖吃去。”

    他说：“就买一个带把儿的。”

    姐姐牵着他的小手到货车子跟前，买了一大把，足有十几块带把儿的“嗍罗蜜”糖；给他塞在手里几块，自己一手拿着好几块，一手举着一块往嘴里送。

    他几乎十分吃惊地问：“姐，你不攒钱了？”

    姐姐笑眯眯地回答：“不用啦。”

    “你不给你那同学寄了？”

    “就是因为不用寄了，才不用攒了嘛！”

    “为啥呢？”

    “他挣薪金啦！”姐姐激动地小声说，“多不容易呀，总算熬出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