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俊妞》

（1）

      俊妞还小，刚满十五岁，没有长到想男人想得心慌意乱的年龄。说实在的，俊妞并不清楚男女之间的勾当；有的吃，有的穿，有工夫玩儿，就欢欢乐乐、心满意足，男人对她有啥用处呢？

    她爸、她妈却硬要给她找个男人。

    在俊妞过生日那天，一家大小早早就起来了，好象赶上个节日。

    她爸亲自动手，给她煮了五个鸡蛋。从锅里捞出来，泡在盛着凉水的瓢子里，搁到她跟前说：“撒开吃吧，都归你。”

     她妈打开锁着的柜子，从放着杂七杂八的最底层，找出一条弹力呢裤子和一件花的确良的上衣，拿到她的身边说：“等吃饱了，把这个套在棉裤棉袄外头，把新鞋也换上。”

    俊妞真有点受宠若惊。天冷，鸡不爱下蛋；只有她爸喝酒的时候才煮两个吃，把她馋得流口水，都不用想尝一口。那身新衣服，是嫁到外村的两个姑姑送的，大姑送的裤子，二姑送的褂子；不出远门，不过新年，她妈决不舍得让她穿。

    俊妞特高兴，把鸡蛋给小妹妹一个，给小弟弟一个；从瓢子里抓起另一个，正想往妈那边递，她爸开口了：

    “你不吃，给他们干啥呀？”

    俊妞说：“我肚子不空，吃两个，再喝一碗稀粥就饱了。”

    她妈说：“今儿个你不能吃稀的，水也不能喝。”

    “咋啦？”

    “到人家不能老往茅厕跑。”

    “上哪儿去呀？”

    “跟你爸爸去相亲……”

    “啥？又张罗给我找男人？你们没事儿干，闲得难受咋的？我还上学呐！”

    “到伏天不就毕业了嘛。”

    “我要接着上高中。”

    “上大学也得找男人。”

    “你们别操这份心了，我不找……”

    “混蛋！”她爸冲她拍桌子，瞪眼睛，“你睁眼看看，咱花峪哪有象你这么大姑娘不找男人的？连上小学的都有了主儿，别说你这中学生啦！当父母的替你着急，你不领情，还他妈的胡说八道？”

    俊妞争辩：“我们老师说，咱乡村这个风气不好。又不是旧社会，又不等着卖了闺女用钱花，为啥非逼我干那事儿？我不听你们的……”

    没容俊妞把话说完，打惯了人的她爸，那只五指张开的大手，就象劈石砍柴般地落在她的后脑勺上。

    早被男人打怕了，而不敢护孩子的她妈，这回不顾一切地扑到闺女跟前，拦住又一次飞过来的手，把哭哭啼啼的俊妞推到墙角；一面给俊妞擦去腮边的泪水，一面规劝：“你都十好几了，还不懂事儿？当爹当妈的张罗给你找男人，都是为你好哇！再说，订亲并不是成亲，离成亲的日子还老远哪。我跟你爸爸二十岁拜天地，七岁就订下了，这不挺好嘛。别人家都给闺女找男人，咱不赶紧找，好的主儿都让人家给占上了，到末了拣人家挑过的剩落儿，还能有好的给你留着吗？乖乖地听话，早给你找下，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俊妞哭哭啼啼地吃下两个鸡蛋，哭哭啼啼地换上新衣服，哭哭啼啼地跟她爸上了路：她爸赶着一头小毛驴，把她驮过一座大山梁，驮到平川地，驮进一个都是新砖房的大村子里。

    这是俊妞有生以来头一次相亲，也是她相亲历程的开始。这种古老的相亲仪式，给她留下的印象既是难堪的，又是模糊的。她只记得屋子很高大，摆设挺新鲜，乱乱哄哄的好多人，都瞪着一双双莫名其妙的眼睛看她。桌子上摆满香喷喷的炒菜，不住地有筷子伸过来，往她碗里挟东西。可是她不想吃，吃不下。那个“男人”呢，比她还小，没看清啥模样，也不想看。好象那“男人”也挨他爸的打了，是抹着眼泪来到她和她爸跟前的。那“男人”似乎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回答她爸几岁了，声音小得象蚊子叫，根本没有听清。……

    有过第一次相亲，就有了第二次相亲；不是她爸带她去男人家相看，就是男人被家长带着来她家相看。久而久之，她变得习惯，不再啼哭，不再别扭；到男人家去，有好吃的东西，她觉着香了，也吃得下了；如果过些日子没有这种既好玩儿又解馋的活动，倒暗暗地盼望有个媒人来敲门。她一直也不曾想过：找了好多个男人，怎么一个也没成呢？

    她爸咬牙切齿地说：“想啥法子也得叫我闺女挑一个万元户的主儿，让她进门就享福；不能比别人低，叫人看不起！”

    她妈愁眉苦脸地附和说：“就是呀，闺女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的大事儿，可马虎不得；要是不遂心，将来的后悔药难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