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金河水》
(3)
金河水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盯着宋桂臣,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老宋,你说这话可不对呀。同志们为了农业水利化,没黑夜没白天的干,我们也应该鼓足干劲,把伙食搞好;咱俩是组长,更要带头;给同志们送点热汤喝,怎么叫加载呢?”
宋桂臣被问住了,半张着嘴,呵呵了半晌才说:“当然,不能说不应该。我指的是,咱们人手不够哇。”
金河水说:“咱们人手并不少,就是潜力还没挖出来。一会儿咱们开个会研究研究吧。”他说着,挑起水桶,一拐一拐地走了。
宋桂臣望着他的背影,象是对我说,又象是自语:“看样子劲头挺足,是愿意在这儿干。就怕,就怕是个好吹大话的人……”
这天碰到一点特殊情况,晚上我又回来迟了,伙房自然又黑了灯。不过,当我看见那个小棚子里闪着灯火,心里可就踏实下来。
老金果然在柴禾棚子里。昨天那堆白菜帮子、菜刀都不见了,他身边是一辆被拆散的自行车。两只轱辘扔在地下,他正一手立扶着一根木头,另一只手抡着斧子,乒乒乓乓地砍。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乃至我站在小棚子门口,看了许久,他都不曾发觉。直到我招呼一声,他才抬起头来,接着是那样憨厚地向我一笑,随即丢下斧子,领我去吃饭。
一天来,金河水总是回旋在我的脑子里,很想找个机会跟他谈谈。当他替我收拾饭的时候,就问他:“金同志,听说你在村里当生产队长?”
他从锅里端过饭碗,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我又问他:“你那腿,是抢小麦落下的病?我很想听听你当时领着社员向洪水斗争的故事。”
他又为我端来冒着腾腾热气的菜盘,向我微微一笑说:“不,原来就有病根,只是在冷水里泡了几天加重了一些。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不是党的爱护,我两条腿都得锯掉。”
他没有述说自己英勇故事的兴趣,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点儿,匆匆忙忙地提过香油瓶子,往我的菜碗里滴了两滴,便走出去了。
吃了饭,当我回到小棚子的时候,他已经把同样的两根木棍和一些长的、短的木棍连接在一块儿。我站在一旁端详了好久,也认不出是件什么东西。
他大概是看出我感到奇怪了,就一面搬动着木架子吊线,一面说:“你想想,眼下一个人顶两个三个都嫌不够用,怎么能够一个劲地往伙房里调劳动力呢?还有,大伙儿那么忙,那么累,不吃的好好的怎么行?尤其是中午这顿饭,万万不能对付。一个人不论干什么工作,都得自觉地负责任。同志们吃不好,是炊事员的责任,就算是没有人来追查责任,自己的心里也不好过,你说对不对?”
我赞同地点点头。
他一边两手不停地忙活着,一边说:“我打算试验一个办法,解决挑水和同志们喝汤的问题。现在吃水、送饭都用人挑,我觉得可以实行车子化。把我这个自行车,改成两部小推车,上边的架子打大一点,架子两边可以放六只水桶,运水的时候,一趟顶三趟,走起来还快。送饭的时候,桶里边盛菜盛汤,桶上加盖,上面还可以坐笸箩盛米饭、窝头。这样,能解决同志们喝汤的问题,也节省了人力,两个人送一趟就完事了。”
我听他这么一讲,留神看了看他手下边这个东西,果真是个车子形状;对这个人的敬佩心情,忽又升高了一层。
把人工挑水送饭改成用小推车代替,说起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平凡的很;殊不知,就是这样一件平凡的事情,没有高度责任心的人是办不到的,何况他又是那么认真,那么不惜搭东西,花劳动呢。想到这儿,我止不住激动起来,对他说:“金河水同志,你真是个积极分子,是个红色的炊事员……”
没等我把这几句话说完,他就连连摇手制止说:“别这么讲,我离党的要求差的太远了。”接着,他又认真地说:“同志,你说,水这个东西对庄稼人来讲是什么?是银子,是金子,银子、金子都比不上它贵重。它要祸害你,又比什么都毒狠,都厉害。我们这个地方要人有人力,要地地土肥,为什么收成总是十拿九不准呢?就是因为人没有把水掌握住。老天一发脾气,来个旱灾,天不下雨,河也干了,我们就干瞪眼没咒念。从我一记事起,就跟大人到蒋福山龙潭求雨。去的人不许穿鞋,赤着脚板在滚烫的沙子上走,走一节儿还得磕个头。结果呢,劳民伤财,不顶屁事。等你不需要雨水的时候,它倒来了,河一涨,就能把你全年的血汗一口吞去。成立农业社以后,当然不求雨了,可是,哪一年春天不闹一回抗旱?人的眼熬红了,井水淘干了,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旱再这样来,没完没了。还有,哪一年六月不抢险,不防汛,不跟山洪拚命?自己的命运自己不能掌握,真让人着急!眼下成立了人民公社,人多力量大,几个社自愿联合起来,要修起这个大水库。等竣工之后,天旱了,放水浇,雨来了,把河水拦住,牵着它的鼻子,让它怎么它就得怎么。你想,搞这样大的事业,不掏力气行吗?再说,当炊事员比在工地上干活轻,省力的多,不把休息的时间搭上点,我心里就不好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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