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箭秆河边》
(6)
没等女人们醒悟过来,徐广泰早就憋不住劲了,一步跨到女人们跟前,连连说:“好,好,这个办法太高明了,太高明了!咦,你怎么想起用这个办法呀,呵?”
范新春看他一眼,平静地说:“过去我们女人坐在炕上纺棉花,有时候纺车弦上挂了东西,一摇就飞转,我想起那个,就捉摸到这个办法……”
徐广泰越发激动了,拍着两只大手,嘴里喃喃地说:“我们男人没有纺过线,要命也想不起这个办法!真是,女人劳动力解放了,心眼儿也解放了,真行!这回呀,不要说第二次洪峰,水就是长到天上去,我们也能把堤搭到天上呵!”
就在这个夜晚,满堤安装了这种运土工具,满堤响起吱扭吱扭的辘轳声……
五
三天三夜,来过五次洪峰。这样大的水,连白胡子老头们都说没有经历过。水长堤高,没有一处决口和跑水,人们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战胜了洪水。
这个胜利,主要应当归功妇女,因为在箭秆河两岸护堤抢险的人,一百人里边就有八十以上的女人。
范新春和她的伙伴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们人人都很劳累,可是脸上都挂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笑容。她们不仅胜利地结束了这场战斗,而且,在战斗中她们也经受了考验和锻炼,谁都感到自己比过去更坚强更有力量了。
徐广泰和这边的社员们要留她们吃一顿饭再走,可是她们想起家和家里的孩子,一定要立刻就回去。徐广泰急得搓着手,眼巴巴地盯着范新春,想让她说一句留下大家的话。可是范新春一点儿没有理会这些,收拾好东西就招呼大伙儿动身。徐广泰再也忍不住了,紧赶几步,低声说:“范新春同志,你留一会儿再走行不行?”
范新春停住脚步,扭过头,闪着两只乌黑闪光的眼睛,很有几分傲气地问:“还有什么事情?”
徐广泰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结巴半晌才说:“是,是这样呵。你是那边的带队人,我是这边的带队人,咱俩该把这几天的工作总结总结,打个报告给公社党委会呀。你到我们村呆一会儿吧。”
范新春听罢点点头,就吩咐伙伴们先走一步,顺便给孩子们捎个信儿,就说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女人们扛着锨镐,兴高采烈地下了河堤,沿着红高粱地中间的小路走着,奔向她们自己的家。
范新春也没看徐广泰一眼,就解下头上的毛巾,掸掸身上的土;随后走下河堤,弯着腰身,两手捧着水,洗去脸上的汗污。缓缓流动的河水,象一面镜子,映起她那俊俏的面影。几日风吹雨淋日光晒,皮肤好象黑了一些,可是更健美、更好看了。这当儿,另一个面影也掉在水面上:四方方的脸,额头上有几条微微不显的皱纹,浓黑的眉毛下边,闪动着两只诚实纯朴的眼睛,盯着她的背后;胡子茬儿,黑黑的象一把小刷子,正在咧着嘴笑……范新春赶忙直起身来,抖抖手上的水珠,也不擦擦,昂首阔步地走上河堤。
徐广泰走在这女人后边,一手抓着扛在肩上的铁锨把,一手提着保险灯,铁锨头碰到岸边芦苇,白生生的芦花落满他和范新春的肩头上。他心里一个劲的跳,一股热血往脸上涌。他很想跟这女人说几句亲热的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儿;他走着走着,眼看快到村里了,心里一急,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们妇女真叫棒呵!”
范新春扭过头来,瞟了他一眼,立刻把脸皮绷的紧紧地说:“妇女有什么棒的?孩子爪子,光是吃货。”
徐广泰脸上火烧,垂下头来,走了一段,又说了一句:“过去是我的错,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范新春故意问:“让我原谅你什么呀?”
徐广泰痛苦地说:“那工夫我也是没办法的。我心里,说真的,对你,嘿,谁想社会走得这么快呀!要知道……咳,过去都是穷光景,把人都过得胆小了;穷日子是个没星的秤,不为自己盘算着点,就活不下去呀。”
范新春见他这副难堪的样子,笑了一下,走了几步才说:“这道理我明白,不用你给我讲;不明白这点,果真恨起你来,我就跟大伙儿一块儿回家了,还能留下来?”
徐广泰的心里,立刻闪过一片希望,脸上的愁云抹去了,泛起红光:“是呀,你很明理。”
范新春说:“你刚才讲妇女真叫棒,其实她们任何时候也不比男人弱,就是过去在土里埋着,被绳子拴着。农业集体化,使妇女们出了土,伸了腰,红起来了,你还能不承认吗?”
徐广泰说:“对,对,活生生的事实把我教育了。”
范新春朝前走着,望着这无限宽广的大地,大地上茂密的庄稼,金黄火红的累累果实。她的心里格外振奋和舒畅。她在人生所经历的一切都象河里那环环跳跃的波纹,一下子浮在她的眼前,多么曲折、多么艰险的人生呀!不是赶上如今这个新时代,自己将要走到哪一条路上去了呢?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感叹地说:“过去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男人无非是为了吃碗现成的饱饭,当然就谈不上别的,只要给饭吃就行了;这样配成的夫妻,日子能美满吗?”
徐广泰连着点头,心里充满了希望……
一九五九年三月九日于北京北门仓
发表在《文艺红旗》1959年4月号。收入《新春曲》、《彩霞集》、《春歌集》、《中国农村故事集》(法文版)、《花朵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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