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箭秆河边》

（1）

 一

    八月里，箭秆河边长满了没腰深的大豆，平肩高的谷子，超过房顶的高粱，一片金黄，一片火红，如同五光十色的云锦。各种灾害的关口都已经过去，铁打的丰收，单等动镰了。公社成立第一年，闹了个开门红，真是锦上添花，社员们都乐得抿不上嘴唇。趁着挂了锄，活儿不十分忙，各个生产队都抽调全部棒劳力，支援百里外的密云水库建设。谁也没有想到，今年的天气这样反常，要到深秋了，偏偏又下起瓢泼暴雨。

    暴雨是半夜间突然来到的。徐广泰听到雨声，心里咚咚地打鼓，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蹬上裤子，披上布衫，提着马灯，就跑出院子。

    急雨猛烈地向他扑来，立刻湿透了全身，一股冷气透骨寒。他弯腰、低头地朝前顶着跑，爬上箭秆河的陡立河堤，又走下河滩，举起马灯紧张地照着，看着。满河的清水变得很混浊，河水上涨了。他随手扯过一根折断了的秫秸秆子，插在水里试探；一转眼，水就没到秆子的梢头。水长得这么快，使他大吃一惊，扭头又往回跑。

    队部里，那些留在村上的饲养员、运输员和工厂的社员，都被这急雨惊动，凑到队部里，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他们见徐广泰带着满身泥水，趔趔趄趄地闯进屋，几乎同声喊叫起来。

    “队长，雨这样急，说不定洪水就要下来了！”

    “快些想办法调人上堤吧！”

    徐广泰顾不得回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抹着脸上正流的雨水，一手抓起电话机，拼命地摇着。

    “喂！喂！要公社党委会……”他嘴对着话筒，象打雷一样喊着：“你是孙书记吗？是呀，我就为这事儿找你。怎么，沿堤的村都活动起来了？好，好。我们怎么办哪？棒劳力都到水库去了，家里光剩下了老弱残兵，都打扫上也不够二十人，五六里长的堤，怎么顾得过来……你说什么，我们村还有一半棒劳力在家里，哪有哇？妇女，你说妇女？妇女怎么能够上堤呀？抢险如救火，这是拼命的事儿……我不是保守，咳，其实，只有让她们凑数了，有人总比没有人强，能凑几个就凑几个吧。什么，你要从西村给我们拨一个支援大队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越快越好，我们等着呵！”

    徐广泰放下手里的电话，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两手捧起桌子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冷茶，回身对着两眼直望着他的社员们说：“赶快敲锣集合，一人一条街，挨户喊，把那些没孩子爪子的，手脚又利索的妇女找出来，快！”

    秋雨，象大眼筛筛着麦粒子，劈劈啦啦地下着，铜锣响，人声喊，黑乎乎的村庄，立刻就沸腾起来了。工夫不大，四、五十个男女社员集合在队部门口。

    徐广泰站在队前，简单地讲了护堤防汛的部署，最后说：“同志们，这满地的好庄稼，是咱们的劳动成果，闹到眼下这一步可不容易呀！帝国主义，还有反动派造我们的谣言，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让他们盼瞎眼吧！咱们村负责这段河堤，拼命也要保住，不让它出乱子。党委会知道咱们人力不足，马上从外村拨来支援大队，你们说救急不救急？这样吧，咱们村的防汛队妇女太多，就负责村南边那二里半河堤；村北边那段，留给支援队，人家保准是人强马壮的。好了，立刻行动吧！”

    人们提着镐、扛着锨、抱着苇席，又一字排开，哗哗啦啦地趟着水，朝村南开去。迈出几步远，暴雨就连人带声音都卷走了。

    徐广泰独自留在队部，等着支援大队到来。他简直象一个热锅里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转。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有主管过大事情。虽然从农业社到人民公社他都是副队长，可是，大事情有大队长；小事情有小队长，他只是出力气，带头干活的，象今天这么重的担子，真是头一遭搁在肩头上。大队长和支部书记都到水库去了，他就是再胆小，也不能不抓起来呀！要是出了问题，造成的损失，就是粉身碎骨也弥补不上呵！他这样翻来复去地嘀咕着，心里真是油煎火燎。他现在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支援大队身上了。他一连气抽了三锅子烟，仍不见支援大队到来，就再也坐不住；磕打了烟灰，陡地立起来，一手提了马灯，一手带上房门，又一次闯进阴森森的大雨里。

    雨更大了，风更紧了，雷电一声接一声。猛然间，一片脚踩泥水的声音混合着风雨声传过来，接着，出现了黑压压一队人。领头的人发现了灯火，劈劈啦啦地跑到徐广泰的跟前，扯开嗓子喊：“喂，你是这个村子人吗？队长在哪儿？劳驾领我们找找吧，我们是来帮你们防汛的……”

    徐广泰心里豁然打开两扇门，高兴的不得了，连忙不迭地说：“欢迎，欢迎。你们雪里送炭，人民公社是一家，果然不假。……让你们受累了，来了多少人哪？”他这样说着，举起手里的马灯。在灯光下，一张张流着雨水的面孔，他都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手一颤，差点没把马灯掉下来。他那颗刚刚热乎起来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脱口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来的都是妇女？呵！”

    女人们一时没有听出话里的滋味，哗的一声笑了，笑的十分宏亮、高亢，压过了暴雨的吼声。

     领头的那个细高个子女人，朝她身后大笑的人打个手势：“不要笑，不要笑。”她又郑重地回答徐广泰说：“对，我们来的都是女社员。”

    徐广泰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来劳动力呢？”

    那女人说：“我们不是劳动力吗？喔，你问的是男人哪，他们都到水库去了。快分配我们工作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