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12）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那还假。我爸不让对别人说，我就装作不知道。”老二保根感叹地说，“当老人的不容易。你可别想老婆想急了眼，逼他们。”

“谁逼他们啦？我自己正拿主意、想法儿，我叔老是追在后边叮问。明摆着，告诉他也不顶用，他偏要掰着我的嘴往外掏。我只好给他一句：拿出三千块钱来。”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用？”

“两千盖房子，一千当订亲礼儿。”

“你不是偷偷地找下老婆了吗，咋还要订亲礼儿？”

“只要没钻到一个被窝里，就不能算是老婆；人家伸手要钱，你就得给！”

“你那对象不是积极分子吗？”

“如今讲究实惠，讲究经济效益，积极分子也不会跟钱有冤有仇，照样儿朝我伸手，提出来得盖上三间大瓦房，给一千块钱买东西，才答应订亲。”

老二保根哼一声：“这样的女人哪，干脆跟她吹！”

郭少清好像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什么，吹？你不甘心当和尚，让我去当？”

“我说的是另找。”

“得了吧。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地位、没有门路的普通农民，还做梦搞一个当今的王宝钏哪？”

“你们这些人有你们这些人的逻辑，真没有什么良药治你们哪！可怜虫！”老二保根这样半真半假地说着，又叮问，“就为了钱的事儿，你弟弟反对，动起武来了？”

郭少清没有回答这句问话。他跟老二保根的关系虽然很深，此时也想排遣排遣胸中的郁闷，但是，决不能一时感情冲动就把郭家历史真情吐露半个字。他看老二保根一眼，使劲儿咽口唾沫，从嗓子眼儿到心口窝，如同被刀子刮了一下，一阵剧烈疼痛。

那会儿，因为在火头上、气头上，他说出不该说的、事前也没有想说的话。话句一出嘴唇，他就很后悔，只是让弟弟的一拳头给暂时地掩盖住了。此时，心浮气躁的劲儿已经消失，又被老二保根无意中触动了那根后悔的肠子，他才感到害臊，感到难受。他早就明白父亲、叔叔和妈妈之间的非常关系。这种明白，一部分来自观察，一部分来自感觉，还有一部分来自揣测和分析推理的结果。他虽然继承了父辈的憨直特性的遗传，不如田家老二保根那么机灵，但不呆傻；况且，他毕竟不是旧社会的那种“老庄稼头”和“榆木脑袋”，而是受过中学教育、识文断字，又在地方和军队的社会工作中经历过世面的青年人。因此，他不仅体谅长辈间那种非常关系，而从自身来说，他也没有认为这属于大耻大辱。即使刚才发起火来，从嘴里冒出那句话，也不为着发泄，更不为着刺伤长辈人的心以求一快。他是把那件事当成一个历史的教训提出来的，有点类似前些年“忆苦”的意思，想警告叔叔“旧时的悲剧不能重演”。这样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也不可能达到。这证明他做了件蠢事。他这会儿承担愚蠢行为的惩罚。……

伶俐的老二保根不会掐算，不会看到对方内心的“秘密”，倒以为自己提问正确，郭少清默认了为订亲花钱而跟弟弟打起架来。于是，他诚心诚意地开导他的朋友：“别怪你弟弟。咱农村人，为了成家立业娶媳妇遭难的事很普遍，谁都见了；累三年，穷三年，背着债务过三年，这日子实在让人发憷。我看，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撇开老路，走新路。”

“什么路是我这号人的新路呢？”

“这极简单。”老二保根说，“不靠自己受苦累娶老婆，不靠从父母身上榨油成家立业，自己长本事挣钱，靠自力更生！”

“你总笑话我光会喊口号，你自己怎么也喊起来了？”

“这不是口号，是行动。”老二保根郑重地说，“从今天起，跟我一块儿复习功课，一块儿参加高考。”

郭少清听了这话，忍耐不住地苦笑起来：“你这等于赶鸭子上架。你不知道，我连初中的功课都是对付下来的，还敢做上大学的梦？”

老二保根说：“拼一下子试试嘛。这条路行不通，再另打主意呀！”

郭少清轻轻地摇着脑袋，没有接着说下去，率先迈进田家的排子门。

八

田大婶正打扫院子。黄昏后被挤缩到西天边的一片残弱的光亮，照着她那疲惫的脸孔，烟尘在她四周飞腾，一堆草屑和小石头子儿在她脚边打滚儿。她听到进来人的脚步声，立即直起身，掩藏起劳累的样子；看清快走到跟前的郭少清，又表现出亲切的微笑。

她一直对郭少清保留着往时的好感。这么小的年纪就是党员，还当过人民解放军，对村里的公众事儿，总是跑前跑后、出头露面的，天生一个当领导的干部苗子。这一切是她的两个儿子难以相比的。人家的爹妈啥命，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还没吃晚饭吧？”她开口就是实在话，“在我这儿吃，我给你煮鸡蛋。”

“不麻烦您，我还有事儿。”郭少清很有礼貌地回答。

老二保根插嘴说：“妈，晌午我想吃个鸡蛋补补身子，您不是说没有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