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火车上》
(5)
农民听了这句话,象被刀子猛刺一下,眼睛睁个溜圆,嘴巴张得很大,两只手使劲儿抓住自己两边的衣裳襟儿;这一切都表示出,偷窃的罪名比刚才突然挨一记耳光和皮鞋的踢踹更加痛苦难忍。他哆哆嗦嗦地说:“同志,同志,你别这么寒碜人哪!你到我们屯子打听打听,我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儿,没有一个人干过那号勾当的!那年,在我们屯子前边勘测划线,要修个水库,把我们都给拆迁到黑龙江去了;一闹文化大革命,水库下马,去年才允许我们拆了那儿的房屋,再搬回老家;来回这么一折腾,穷啦,把什么事儿都给耽误了……其实哪,要不是政府如今有了新条令,让我们到自由市场卖点土产,穷死我也不跑出这么远来呀!唉,都怪我姐、我妈,硬催我出门儿,老队长也在一边撺掇;我早知道在家千事好,出门处处难……”他这样说着,有些呜咽了。
年轻的乘警冷笑一声,摔掉了烟根儿,坐直身子,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厚本子“移交登记表”,随后拧开钢笔,眼睛望着黑字黑格的纸问:“叫什么名字?”
农民揉揉眼睛,回答:“海永宽。”
“多大岁数?”
“毛岁三十,实岁二十九。”
“文化程度?”
“初中没有毕业。”
“什么族?”
“汉族。”
“什么公社什么村的?”
“吉拉兔公社,前屯大队——吉是吉祥如意的吉,不是鸡鸭的鸡。”
乘警拿笔的姿势是拙笨的,写起来却很快;只是常常提笔忘字,间隔的时间花去不少。他终于把表填完,刚要往下撕,一只手从他头顶上伸了过来。
是那个农民伸过来的手,挺诚恳地指着表格说;“同志,你那个字儿写错了……”
乘警朝他一歪脑袋一横眼:“什么?”
农民有点胆怯了,或许是后悔多嘴,就不再吭声。
乘警向他自己在“案由”一栏里填写的“盗窃谦疑犯”几个字扫视一下。不知道他没有发觉把“嫌疑”误写成“谦疑”呢,还是碍着面子不肯认错,抑或以为这是枝节小事,不值得一顾;反正,他对农民蔑视地耸耸鼻子,把那表格一卷,攥在手心里,又下达一道命令:“把包袱收起来!”
农民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子,小心而又仔细地重新打好他的包袱。
火车又到一个站,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车上那些背包挑担的农民急急忙忙地往下拥,车下那些背包挑担的农民们,你争我抢地往上挤。从这种乱哄哄的场景来看,这儿是个较为大一点儿的车站。
乘警匆忙地收拾起文件夹,整理一下头上的帽子和衣服领扣,说声:“走,下车!”
农民驯服、平静地提上包袱,迈出软席车厢,跳到月台上。
年轻、魁梧的乘警下车的时候,在车门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然后,急匆匆地追上农民,押送着他消失在一片背包和挑担的农民中间。
两个喝得烂醉的干部,一个趴着,一个仰着地睡熟了;两个打瞌睡的人却醒过来,一个接着茬儿沉思,一个继续看书。老妇人仍旧蹲在那儿拉她的猫——大花猫还在浑身打抖,死也不肯出来。
一直坐在那儿发呆的女列车员说:“等一会儿,让乘警帮你拉出来吧。”
老妇人说:“你不知道,这猫怕的就是他呀!”
女列车员只好过来,弯下腰帮着赶猫。
老妇人又问:“刚才抓住的那个坏人,认罪了吗?”
女列车员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摇头。
火车摇晃一下,接着又徐徐地开动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月坛
全文完
发表在《新港》1980年第2期。收入《浩然选集》(三)、《浩然中短篇新作荟萃》(上)、《浩然》、《朝霞红似火》、《浩然全集》第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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