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过河记》

（2）

     李春阳两眼盯着面前这个年轻医生。说也怪，刚才，他觉得对方的衣着、眼镜、发式……都是那么好笑，那么不顺眼，现在，这一切都变得那么好看，那么可爱。他想到自己刚才那样的粗鲁，不由得脸红了。他解下肩头的包裹，扔在地下说：“你真是个好医生，好同志，来吧，我带你过河！”

    陈向群听了这句话，看一眼满河波涛滚滚的洪水，不由得抽了口冷气，好象怕掉下去似的倒退了几步，连连说：“这怎么行呢？不，不能……”

    李春阳不满意地问：“你怕淹死吗？”

    “不，一个医生为了抢救病人可以牺牲自己。可是，我为什么要连累您和我一块儿送命呢？”

    李春阳粗脖子红脸地喊：“你医生可以为别人牺牲，难道我李春阳就是孬种？光顾自己，见死不救，就不算社会主义的青年汉子！再说，不这样能有别的办法吗？一没船，二没桥，事情这么急，过河去我也想不出别的道来。快把东西放下，把你送过去，我再来取。”

    陈向群两眼盯着这个陌生的、热情的小伙子，心里拿不定主意。见他又高又大的身材，黑里透红的脸膛，两道不算浓却很清楚的眉毛，鼻梁上散布着几颗雀斑：这一切都显出他的直率和刚毅。几句话之后，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庄稼汉。正因为这样，他就更不忍心去拖累他。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河的那边，不是还有一个危急的病人，等着他去救护吗？虽然在那根本就听不清楚的电话里没有问明病情，但是他可以肯定，一个劳动社员不是十分危急，是不会在这样的天气躺在家里找医生的。

    李春阳见不得这种犹豫不定的人，一手夺下对方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过身，微微伏下腰说：“来吧，两只手抓住我这只胳膊，到水里你两只脚一下一下地踩水就行了，我拖着你的胳肢窝往前凫。可有一件，遇到什么危险，千万不要松手！”他这样命令着，不容分说，一手拖着对方的胳膊就“通，通”地跳到河里。

    黄色的波浪象受惊的羊群，一排排地滚过来，拍打着他们两个人的周身。李春阳凭着他从小练出来的好水力，用一只胳膊和一条肩膀架着陈向群，另一只胳膊和两条大腿紧密配合，向前游去。波浪被他们一个个冲开、打碎，又压下去。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支持着他，前边就是油锅、刀山，他们也不会畏缩的！

    陈向群心慌意乱，两只手紧紧抓着李春阳的胳膊。他按照李春阳的指示，两条腿一下一下地蹬着水，好象驾在云雾里。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看这惊心动魄的洪水。但是，冰冷的水花不断地抽在他的脸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是个一年前才离开大学的青年，原在一个城市的大医院里工作，今年春天被下放到这个乡镇的诊疗所来。在城里长大的他，这样的场面从来没见过，尤其，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他更不曾经历过。在这滚滚的洪流里，李春阳这样钢铁般的人儿鼓励着他，影响着他，在他的身上也增长着勇敢和刚强。如果说，刚刚决定冒险的时候，他还有些为自己害怕的话，那么，现在，他更多的为这个舍己为人的同伴担心了……

    洪水更急了，浪头更大了，他们已经临近了河心。不论水力多大的汉子，拖着一个不会水的人这样在浪涛里冲闯，也是最困难的事情。这时，李春阳的力气已经使去八成。他一面换气，一面用力往前顶。他两眼死盯着对岸，下嘴唇都被自己咬出血来。到了大流中间，不论他怎么用力，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他用足劲往前顶一下，浪头就把他们推回原地。他又顶了一下，又失败了；到了第三次，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两眼发黑，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在李春阳拼命向前顶的时候，陈向群的心早就紧缩在一起了，但是他希望能闯过去；当李春阳往下一沉，他已经感到一切希望全都破灭。他的心要爆炸！也就在两个人一齐往下沉的当儿，他喊了声：“你自己，快……”便把牙一咬，两手松开，一个浪头把他卷了下去。

    胳膊上的重载一卸，李春阳已经浮在水浪上面。他换了口气，发现陈向群被水浪打下去了，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陈向群的胳膊，把他架出水面。他凭经验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硬往前顶是不行了，就用两脚轻轻踏水，不使自己和对方沉底，随波逐流往下漂，再顺着水势一点一点地往岸边靠近。

    流呀流呀，不知流出多远，发现前边有一棵被洪水冲倒在大河里的大树，树梢儿半浸在河水里，挣扎着上下抖动。

    生的希望，使李春阳的身上生出强大的力气。他运了几口气，几下子就靠近了树梢头，一把抓住树枝，一切危险都过去了。

    停了会儿，被水灌迷昏的陈向群也苏醒过来，两人抓住树枝，一把倒一把上了河岸。

    细雨濛濛地下着。但是，西天边已经露出了一条蓝晶晶的天空，彩色的云霞，洒在跳跃的河水里，变成了满河的碎金。

    两个共过患难、脱离了险境的年轻人，并坐在河堤上喘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们心里的一切一切，都在沉默中被彼此领会了。

    事情的整个过程也不过是几分钟，他们却被冲出三里多路。于是，他们一边沿着河堤朝前走，一边谈着刚才的经历。现在一回想起来，不知为什么，反而比当时更加怕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