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姑嫂》

（3）

     秀菊见妹妹那股子认真着急的样子，心里很不高兴，就说：“你说不行咱们不推了。怎么着，还不让卸呀？”

    志耘说：“把这两车石头推回去！”

    秀菊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什么，推回去！你疯啦？”

    志耘压着心里的火气说：“嫂子，你想没想过，地阶子没了，一场山洪那块地就全毁了，你就是垒上十个猪圈也比不上这个损失大呀！”

    “喝，瞧你这一说，好象我是故意破坏生产队的生产。我是这种人？”

    “支书怎么教育咱们的？你把他的话全忘了！一个社员光是做到不破坏生产就行了？应当保护集体呀！你见地阶子坍了，为什么不想法垒上它，倒先想搬石头？这是什么思想！”

    “你说我是什么思想？”

    “我不给你扣帽子，你自己清楚。嫂子，这些日子，我算把你看透了，你心里边没装着别的，光是你的男人，你的孩子，你这个小日子……”

    “过日子犯法呀？”

    “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光想自己不想集体，不犯法可丢人！你总想讨我哥哥高兴，他要是知道你活着象个蜗牛那么眼光短小，得把他气死、羞死！”

    一句话戳在秀菊的心病上了。她做这件事儿的时候，脑袋里只有一个猪圈，觉着搬几块石头用也没有什么不好，还有点得意；可是让妹子这么一说，再一想，好象是有点儿不光彩。她不敢吵闹了，怕把街上乘凉的人招过来，传扬出去，那该多丢人呀！跟妹子说句软和话吧，又有点不好开口；况且，这丫头跟她哥哥一个样儿，天生倔脾气，专会认死理，别看不嚷不叫，比大嚷大叫的人难对付。秀菊越想越难过，又没办法，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回屋里去了。

    志耘呆呆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把嫂子推来的第一车大石头，一块块地搬到那辆没有卸的车子上，又捆绑好，抄起车把就推。两车石头加在一车上，沉极啦。志耘咬紧牙，鼓着全身的力量推。她的手发抖，腿打颤，身子扭扭歪歪，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那车子也象很不平似的，发出怪声怪调儿。

    星星睁开眼了，月亮也升起来了，春天的风，抚着路边的柳条儿，徐徐地摇曳着。野地里铺着银白的月光，静静的。

    十七岁的姑娘，推着重载，在模糊不清的田间小路上艰难地走着，一步一响，每一步都在那路面的浮土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儿。远远地看到沙河滩旁边的西岗子地了。姑娘对这块地感情可深啦。地里的土质最肥，能长好棉花，每一年丰产田的牌子都插在这儿。志耘家入社那年，她第一次参加集体干活就在这块地里摘棉花。她跟妇女主任并着肩摘，妇女主任给她讲过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好处。去年初中毕业后参加劳动的第一天，又在这块地里，那次打棉花杈儿。她跟老支书并排地打，老支书给她讲过怎样才能当一个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新农民……

    她来到地边上，把车上的石头一块一块地卸下来。她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在了地阶上。这地阶并不象嫂子说的坍得那么厉害，只是坍了一角，好多石块被山水冲到河滩里去了；要是不垒起来，再经一次洪水，真能把地冲毁了。她朝地里看看，那拖拉机耕过的土地，在月光下沉睡着。她好象看到满地里雪白的棉花。队长说过，等水库的水引过来的时候，沙河变成常年流水的河，扬水站就要修在这块岗子地上。她又好象看见清水浪花在地里跳跃……她浑身来了劲儿，猛地站起，从河滩搬起一大块石头，垒在地阶上，转身又搬起一块……

    第二天，周家姑嫂还是跟往常一样地到生产队里劳动，晚上还是一趟一趟地推石头。嫂子做的事情没人知道，小姑做的事情也没人知道；就连那个坍了的地阶子被整整齐齐地垒好了，也没人知道——因为还不到春播的季节，没有人到那儿去。

    不久，周家的院子里垒起一个新式的猪圈；又过几天，老支书主张把一只很快就能怀崽子的小母猪卖给了周家。他说：周家姑嫂俩能干，让她们养母猪好给大伙繁殖小猪崽。

    转眼快到中秋节了。周家那只母猪生的五只崽儿都长得挺大了。姑嫂俩心里多高兴啊！

    秀菊起早贪晚喂小猪，恨不能一口气把它们吹大。她从那黑油油的小猪身上看到了蓝布、花布、漂白布，看到柜上摆着一个新式的闹钟，看到墙上挂起三极管的半导体收音机……她盼着卖了小猪那两天，男人就回来过假日，她可以照着男人的身体裁衣服，把她的孩子打扮起来给男人看看。让男人知道，家里有一个能干活、能过日子的好媳妇，完全配得上他这个工人……

    志耘从外边走了进来，笑着说：“嫂子，明天集上咱们卖小猪吧。”

    秀菊说：“再等两个集，让它们多上点分量不好吗？”

    志耘说：“山里边缺猪秧子缺得厉害，老支书号召有小猪的户快一点支援他们。”

    秀菊问：“挑到山里去卖呀？”

    志耘说：“不用，邦均供销社统一收购。”

    秀菊想了想说：“行。卖了钱给你哥扯一身衣服，给你扯一身，给小娃子扯一身……”

    志耘很高兴，十七岁的姑娘正是爱打扮的时候呀！她老早就想做一件漂白布的汗衫，缝一条人造棉的、上边有花条条的裙子。她又问：“嫂子，你呢？”

    秀菊说：“看吧，剩下钱我就做。”

    志耘想了想：“还是先做你的吧，这回钱不够，等下窝小猪卖了我再做。要是有富裕钱，给我安一张新锄吧。”

    秀菊说：“别推让了。你们都高高兴兴的，你哥哥回来一看也高高兴兴的，我穿不穿的也心满意足。”

    志耘怕天热挑着小猪走路把小猪晒坏了，卖给人家喂不活，第二天她起个大早；把小猪分装在两个筐子里，就先动身了。她跟嫂子约好，在邦均街中间的那个百货商店碰头，好在那儿选买她们心爱的东西。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日头刚出山，红嘟嘟的。满地的好庄稼，高粱穗大，谷子穗长，让夜间的露水洒过，显得特别翠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