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姑娘和铁匠》

（3）

     大凤说：“我们村有几辆自行车都是新买的，谁家也没预备胶水和皮子，你们准得白跑一趟借不到。”她说着，抬起头，见这个小伙子听了她的话，越发焦急了，那俊气的脸上，滚动着大汗珠子，两只手不停地揉搓那条坏了的里胎。大凤很替他为难，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又说不出来。人家工作遇到困难，自己帮不上忙，说几句空话管什么用呢？她心里这么折腾着，忽地拍着手说：“喔，不用着急了，我有了办法。我家有一辆新自行车，我扒一条里胎给你换上，等你们回来路过，再给我们送家里去，你说好不好哇？”

    小伙子立刻露出满脸的喜气，沉吟一会儿，却说：“好是好，可是，这不行吧？你家是新车子呀！……”

    大凤大方地说：“看你又把话说远了。刚才你还讲工农是一家，这么一小会又见外！你们为我们不怕苦不怕热，我们帮这一点小忙，又是为你们，又是为邻社，可算什么！”她说罢，就顺着一条田埂小路，大步流星地跑回家。

    家里静悄悄，爸爸妈妈都不在。为了避免麻烦，她决定不让老人知道，偷偷办了这件事儿。她钻进厢房里一看，心里不由一怔。原来爸爸的自行车躺在地上，前轱辘不知什么时候卸下来，倚墙放着。螺丝母和手闸零件等物散乱地放在窗台上。她想：车子坏了吗？不能啊，买来还不到三个月，刚才自己还搬动过呀！她想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暗想：一定是爸爸怕我骑他的车，故意把它拆散了，这正合我的心意，用不着我再多费事了。她一看院里无人，回身抓起车轱辘，推开门，悄悄地溜出来。

    她越过一道土坡，穿过一排枣树林，满心欢喜地跑到了道沟旁。她抬头一望，猛吃一惊，慌忙把车轱辘掩藏在道旁灌木丛里，心里通通地跳，脸上热汗直流。

    原来，在道沟里，不光是那个壮实小伙子一个人了，他的两个伙伴已经回来，而且，大凤的爸爸也正在那儿，大嗓门地喊叫个欢。

    这可怎么好哇！车轱辘的事要让爸爸知道了，他会跟自己拼命吵闹。若在家里边，还可以跟爸爸讲讲道理，慢慢说服；在这儿，当着人家工人吵闹起来，这多么难堪哪！她干着急，不敢把东西送去。忽然她心里一亮，想出一条妙计，于是紧跑两步，大声喊：“爸爸，供销社来了关东大叶烟，就等你去挑哪，快回家去挑吧，去晚了，人家都抢没了。”

    不料想，今天关东大叶烟对这个烟迷的爸爸，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只见他摆了个手势说：“来了，让他等等；抢没了，不买。忙这个要紧。”

    大凤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急得直跺脚，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时候，那个年轻的铁匠工人，从车子底下钻出来，一面擦着汗，一面朝大凤喊道：“同志，你爸爸已经把车胎借给我们了，你不用再回家拿去了。”

    大凤真有点不相信，慌忙跑过来一看，小推车的轱辘果然又变得鼓鼓的。

    爸爸手里正拿着一条旧的车胎，跟工人们说：“把这条带子留下，明儿有人上街，顺便给你们补上。”

    几位工人感激的不知怎么好。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让我们怎么谢您好哇！不是您这样慷慨帮忙，我们的活动计划一定不能实现了。”

    大凤爸爸摸着他的黑胡子，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有什么可谢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嘛！不瞒同志们说，为这辆车子，好多人背后都骂我小气。小气的时候一定得小气，该大方的时候，还能小气吗？”

    大凤两眼盯着爸爸的脸，她好象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爸爸原来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好社员，把她高兴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工人们把东西都收拾完毕，重又道了谢，道了再见，就推着、拉着车子向前走了。

    大凤的心象被他们带走，她一手抓住路边的小杨树，两眼睁的大大的，盯着他们的脚步。她猛然转过身，对爸爸说：“哎呀，忘了问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了，爸爸，您快赶上去问问吧！”

    爸爸哈哈地大笑起来：“你呀，动不动就给别人扣个小气自私的帽子，真小气的原来是你自己呀！如今是黄金丢在大路上都没人拾的年头，工人老大哥还能拐一条车带子去？”

    大凤红着脸，连忙地说：“看您说的，我根本不是为这个，是……”

    爸爸有点奇怪了：“不是为这个可为什么呀？”

    大凤把脖子一扭：“反正应当问问。”她说着，急忙往前追了几步，大声地朝前边喊：“同志，站一会儿，我问您，您，您贵姓呀？”

    那个年轻的铁匠，立刻停住车子，回过身来，笑嘻嘻地对大凤说：“我叫于春明，这二位……”

    大凤已经跑到小伙子对面，听了于春明这三个字，兴奋地说：“喔，你就是发明拔棉秸机器那个于春明呀！我想起来了，早就见过你，是在省里青年积极分子会上，只是把名字忘记了，对不起。”

    小伙子也乐了：“我可记着你的名字，你叫宋大凤，农业社的模范技术员，对不对？”

    大凤低下头来，轻声地说：“你的记性真好！”接着她满意地笑了。

    铁匠工人们，推着小车渐渐地走远；一直到树林遮住他们的身影，大凤才无可奈何地走回来。这时，她心情不安地从树丛后边拿出那只车轱辘。

爸爸一看，脸色马上冷落下来，可是接着又笑了，说：“你把它拿来有什么用处，里边的车胎早就让我扒出来了，那是空的，傻丫头！哈哈！”

                              一九五八年六月七日草完北京

全文完

发表在《文学青年》1958年10月号。收入《苹果要熟了》、《花朵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编入春风文艺出版社1959年7月《没人主持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