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碧草岩上吹来的风》

（10）

 杨春苗吃惊地盯着高飞的脸：“这么办事，咱们此生此世还能活得安生吗？”

高飞不以为然地一撇嘴：“表姐你没有到大城市里走走、逛逛，所以观念太陈旧。这年月，人与人的关系，只有利害，没有情义可讲；只要自己能够活得痛快一时，谁管别人死走逃亡、寸草不生！等咱俩一结婚，专业户一当，买一副上等麻将牌，专门招有钱的、舍得花的……”

“你那是赌场，广播里广播要扫个干净！”

“我看扫不干净。我们镇子就有好几家这么干；来人扫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塞给他一包外国进口烟就算平安无事。”高飞说到这儿嘻嘻一笑，“高山出俊鸟这句话不假，表姐你这么一学洋打扮，别提多帅啦！咱们要想挣钱发财过舒服日子，也得解放解放脑瓜子——别看镇子上玩的地方有好几家，咱这文化专业户只要有表姐你撑门面，准招人……”

杨春苗瞪起眼睛，举起巴掌吼道：“你说啥？我听你再胡吣？”

高飞连忙躲闪，装出傻笑：“嘿嘿！嘿嘿！跟你闹着玩，你就当真。咋办可心，咱们在慢慢地商量，一点一点试探着脚步走嘛！”

“说正经的，借给我钱不？”

“哎呀，渴死我啦，咱们到滴水泉那边找水喝吧。”高飞用这话把借钱的事儿岔开，不等回话，他就颠颠地朝有泉水的那个石砬子走去了。

五

这个时辰，离开碧草岩山梁，下了坡的牛新田，已经拐过两道山弯，跨过一道山沟，又登上一面缓缓的山坡，来到了上流水村的上方。

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如同碧草岩山梁上的徐徐和风。回想起骗走了他的钱的那个年轻小伙，他只是轻轻地摇摇头：真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为了钱连脸都不要；小小的年纪，从哪儿学来的那么一套骗人的把戏，把假话说成真的一样，一点儿都不害臊；骗走几百块钱，差点儿把人家丢钱的给坑死，难道你凭这能富一辈子？回想起那个丢了钱，受到他周济的姑娘，也只是有点儿惋惜：她真够马虎的，随身就带一个钱包，还把它丢了；这是遇上我，遇我早到一步，要是让那穿花格子港衫的小伙先把钱拾到，她不用想再要回来，那可咋跟她爸爸，跟对象那头交待？弄不好会逼出人命来呀！看外表装束打扮得挺时髦，实际上也是山沟里的人。话说回来，她要不是山里人，外表跟内心一个样的洋气，钱丢了她可以对家人不认账，管她爸高血压不高血压，管她妹子们有人养没有人养？对男人那边，她敢远走高飞，让你再见不着，还管你是不是正经人家、挣点钱难不难？倒也是个心眼好的姑娘，也挺精明，就是没摊上好运气，怪可怜的！

一步一步走着，一步比一步高，终于登上了小山包的顶尖。他停住步，居高临下地俯视一遍。他的眼睛在村子西头找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他带领三个弟弟几年一层、几年一层地盖起的三层新瓦房，还有最后为了给自己成家娶媳妇翻盖的灰瓦房。房子的周围，是他带领三个弟弟垒起的院墙。四所院子，远看像四座城池，像四座庙宇，都是大块石头垒的，比城还结实。每一块石头上都浸着他年轻岁月的汗水，所以在他看来比庙还要神圣。墙里墙外，都是带领三个弟弟栽下的树木。树木都已经成材成林。成材的树还可以再盖房屋当椽当檩。成林的树早就开花结果实，每年卖果子的钱，够三家大小做衣服换季花用还有富余。远看成林成材的树木，如同四块巨大的绿砖。其实它们比砖贵重，那上边凝聚着他当初人生最旺盛时期的心血。所以金砖、银砖、翡翠砖，也难以换到……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既熟悉又亲切的脸孔；一张张的脸孔都在笑着，笑容里蕴涵着殷切的期待，期待他这大哥哥，打着光棍儿、已经成了“老家伙”的大哥哥把钱带回家，娶上那个哑巴媳妇，好满足他们成全亲人的企望，好完善他们报答有恩之人的夙愿。可是，他们的哥哥，带给亲人们的是什么呢？

牛新田想到这儿，心里猛然间像被一只手“咯噔”地揪了一下：我这么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去，对围上我的亲人们说，我一个钱也没有带回来，我的两手空空，他们听到这样的回答，一个个会多么难受呀！这个样子去见他们，还不如不见为好，那样倒能让他们心里干净、好过；因为他们还有希望，可以盼着，可以等待，终归想着能等到一个好结果。对，对，还是不见面大家都好过；等再挣了钱，攒够了钱再回家见他们吧。有了钱，媳妇还愁娶不到吗？

他想到这儿，扭转身，又往回返。

走下一道缓缓的山坡，跨过一道浅浅的山沟，拐过两道并不大的山弯；蹚着野草，踩着石头子儿，再一步一步往上登。

一股风吹了过来。不软也不硬，不冷也不热，不急也不慢的溜溜小风吹了过来。这是碧草岩上独有的和风。

牛新田抬起头，仰望峰顶梁头，果然快要攀上碧草岩的梁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