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碧草岩上吹来的风》

（2）

 牛新田，一个不傻不呆、体魅强壮、生理健全的男人，脑袋瓜也灵活好使，他咋会不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呢？从打给最小的兄弟成了家、立了业之后的第一年，他就让三个弟弟当帮手，把土地改革那当儿分的老房子翻盖一新。第二年，他又派三个兄弟媳妇动手，把成亲用的衣服、被褥统统缝做齐全。到了第三年，他亲口托靠他的亲娘舅给他做媒找媳妇。

他对那位连心的亲娘舅实实在在地说：“我知道我是个挑水的回头过了井（景）的人。我清楚我自己有多少分量。我不敢挑肥拣瘦地抬价码。死了男人的，离过婚的，有点残疾的，都行；只要能把米给我做熟了不饿着，能把布会给我缝成个儿不露着，有个伴儿不打光棍儿，就凑合了。”

要求的条件的确不高，没料到条件不高的事儿也挺难办。当大城市的人惶恐不安地嚷嚷“通货膨胀”、冰箱、彩电“紧俏”的时候，越偏僻、越穷得叮当响的山沟里，大姑娘也就越涨价、越短缺；越涨价越短缺，越短缺越涨价，直涨得一开口就吓死人，直涨得把正当年的男人和他们的父母双亲们都给折腾得傻模楞眼、死去活来。

倔人牛新田倒是个例外。他没有被吓得胆怯，更没有灭了信心。他依旧按着自己用眼睛观看，用心掂量事儿的做派，定准了自己的行动路线。他暗自思忖：“不就是有钱就能娶上媳妇吗？这好办，没钱我去挣，反正我有力气！”

有力气，在贫穷闭塞的深山老峪也挣不来钱，他就爬过碧草岩的山梁，到平川宽绰地方去挣，城市四周去挣，大道边上去挣。这些来钱容易的地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很容易地掏出力气就兑换成票子。他就专门找富地方人嫌脏嫌累怕危险而不愿意挣的钱去挣。

牛新田东碰西撞地流浪到泃河边的三河县，摸索到正撒欢地“靠山吃山”的段甲岭，投奔到段甲岭镇的一个发了财的个体户灰窑里，当了一名火烤灰呛的“出灰”的临时小工。他不抽烟，不喝酒，连肉都舍不得吃一口。他拼命地干活，也拼命地攒钱；零钱换整钱，小票换大票，积少成多，前景也就越来越看见了亮光。

有一天，终于从碧草岩那一边的亲手足那里邮来一封信。是报喜的信：找到一个很合适的女人，能够当牛新田的媳妇；除了属于胎里带的哑巴不会说话之外，没有任何妨碍传宗接代生孩子的毛病；女方和女方家的人都点头乐意，只是有另外三、四个打着光棍儿的主儿，因为贪图价码便宜，都在往自己手里或是往自己的亲戚手里抢。因此上，那信的末尾千嘱咐万叮咛，让牛新田赶快回家一趟，赶快把哑巴媳妇占下。

同在一个灰窑出卖劳动力的工友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由于牛新田的脾气好，人缘好，加上“同病相怜”的关系，都极力撺掇牛新田立即启程，不可耽误。

心里边盼望已久的事儿，一旦事到临头，一向办事儿果断干脆的牛新田，倒犯了犹豫：“苦着，寒着熬了半辈子光棍儿，好不容易闹个媳妇，还是个哑巴，连一句知心话都没法子说，这该有多别扭！”这样的话，他只能在心里边搁着，不好跟伙伴们吐露，更不给老家的亲人写信去泼冷水，免得让亲人寒心。这么一细琢磨，越发拿不定主意，实在有点儿左右为难。

伙伴们见他迟迟地不肯动身，就都真情诚意地鼓动他：

“快点儿去吧，钱不够大伙儿凑凑。”

“还不着急，你都成老家伙啦！”

“……”

老家伙这个词儿，重重地刺疼了牛新田的心，刚要冲人家发脾气，赶紧冷静下来一想：唉，自己实在不是个小青年了。他只好把火气咽下去，压在肚子里让自己窝囊。

就在这个让牛新田犹犹豫豫、别别扭扭，又直生闷气的当口，突然间，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联名发来一封加急电报：“火速携款回家订亲，我们五家大小一同跪着求你！”

硬邦邦、敢做敢为的倔汉子牛新田，见了这份电报，立刻就傻了眼，发起呆，眼泪在眼窝里转——变成了软面条；十五年苦熬岁月，为个啥？就是让自己的同胞亲人都不受委屈，都舒心，都痛痛快快地过日子；这一次自己要不立即赶回家，不由着他们的心意把亲事办妥当，就会让他们几个伤心难过，就会让他们时时刻刻挂念着“光棍儿哥哥”而难以得到安宁呀！不能，不能，决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不亚于用尖刀子自己扎自己的心窝子。由着弟弟妹妹的主意办了，牛新田自己就是再难受，也舍不得让同胞亲人有一丁点儿难受。

“唉，哑巴就哑巴吧，哑巴也总得有个男人娶她，咋不能对付。只要大家伙儿都乐乐呵呵，平平安安地过舒心日子，啥全有了，我还贪图个啥！”

牛新田这样地开导着自己，跟东家请了几天假，悄悄地到段甲岭街里的银行储蓄所取出全部的积存，随后还进了供销社的百货门市部，买了一件北京出产的白色的确良汗衫，一条天津出产的混纺的蓝色制服裤子，还特意选购了一把简易的刮胡子刀。返回窑地，急急忙忙地找熟人给递个话，今儿个起五更搭乘一节儿顺路的拉石头子的卡车，又坐了一段公共汽车，末了就钻进了峡谷，接着往高攀登——要翻过眼前这座插入云霄的碧草岩山梁，才能够到达那一帮眼巴巴等着他的亲人们跟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