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高德孝老头》

（4）

 四  替谁说话？向谁开火？

    “要我说呀，统购统销这个政策真是要不得。先头没有它，那多方便？就是要，也得改一改，粮食的定量要够吃，饭馆、小铺得供应足。让人挨饿可真受不了……”

    酒气腾腾的高老头，在会场上放了这头一炮，立刻吸引住全会场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高老头喝醉了吧？”

    “他没喝醉过，许是闹笑话吧？”

    “什么会议闹笑话！”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会场沉静了一下，立刻又嗡嗡地响起来。

    中农高二新一直蹲在墙角没吭声。旁人放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意见，他都没有往耳朵里听。高老头这一炮，给他提起精神。他刚想附和着说两句，被旁边的高文河给抢过去了。

    高文河刚把一篓油找来，喘着气，抹着汗，听到高老头这套话，心里一惊，暗想：这样的话怎么从他嘴里放出来了？急忙挤到他跟前，语调尽量平和地说：“七爷，统购统销怎么要不得？这个政策的好处，您还不清楚吗？远的咱先不去提，就说去年闹水灾，不是国家从别处给咱送来粮食，高各庄得饿死多少人？不能不讲良心！”

    不论在什么场合提意见，高老头从来没挨过别人反驳，高文河冷不防驳了他一下子，好似重重地打了他一棍子。他气哼哼地喊道：“大水灾活过命来，就让人永远吃不饱肚子吗？这叫什么理？”

    高二新接过话说：“是呀！要说肚子，一天一斤多点儿，真是吃不饱。要讲良心，咳，去年大水灾，咱这边颗粒没收，多亏政府千山万水地把粮食给咱运到家门口，还不挣个秃大钱。今年咱们丰收了，就要多吃点，这好象忘恩负义！可是肚子怎么办呀？我看呀，就紧紧裤腰带饿不死得啦！”

    他这一段不凉不热的话，把会场上的人都说笑了，同时，说粮食不够吃的人也多起来，会场里越发乱了套。

    社主任高文荣一直没有发言，他眼盯着高老头，心里揣测着、分析着，额角迸出许多汗珠。这时他问高老头：“七爷，您怎么又说粮食不够吃呀？前几天您不是还告诉我，说今年粮食吃不了吗？”

    “比我！我一天喝二两酒就少吃粮食。我为自己给你们提意见？我是那么自私自利的人吗？我是说大伙的事儿。就拿走亲戚说吧，住几天得给粮票；到小铺吃点心没有；买斤挂面也要粮票。再说高德侯吧，头两个月就没了吃的，饿的孩子哭叫，饿的女人，唉，偷偷摸摸地找着吃。”

    一提高德侯，他身边好几个人都立了起来，气汹汹地质问他：

    “谁说高德侯家的粮食不够吃？”

    “你怎么知道？是亲眼看见的吗？”

    “他的粮食都藏到哪去了？”

    “他不自己说，为啥找人替他说？”

    这些话从四面八方袭来，闹的高老头不知招架那边好了。高老头一回头，只见一篓油坐在离他不远的黑灯影处，胖脑袋扎在裤裆里，大气不出，就把满肚子火都消在他身上，冲他喊叫：“高德侯，你为啥不说话呀？背后你长的短的一车拉不完，到大庭广众面前，你连个屁都不放！”

    一篓油苦笑了一下，把两只手朝两边摊开，吞吞吐吐地说道：“咱是个不吃香的人，说什么呢？有话也就让它烂在肚子里。现在大鸣大放，咱也没多少放的。话说回来，不吃香是真不吃香，可咱也真爱国，爱社会主义呀！你们看，若不是高大哥提起来，我饿死也不能跟政府哭穷，国家建设是难。唉……”

    众人又朝他吼起来：

    “不要绕弯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你就说你家粮食到底够吃、还是不够吃？”

    一篓油未曾说话，照旧咧咧嘴，把脑袋在胸前兜了个圈子，然后才说：“我同意高二新说的，讲良心，没说的；讲肚子，真，真不够吃。我一家头两个月就断了顿，锅盖长在锅上了。这一年总是两顿稀的，到地里做活，撒两脬尿完啦。撸锄杠直不起腰来，这样子下去，对建设社会主义也不利呀！要我说，眼下不实行统购统销也没关系，谁还那么没觉悟……”

    高文河从高老头跟前又跳到一篓油跟前，质问他说：“你说这一套是真话还是梦话？我问问你，你说你家头两个月就断了顿，那么，刚才我找你开会，一进门，你老婆端着一大篓子大白馒头往柜里藏，那是哪里来的粮食？”

    “那，那，那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你说！”

    “谁，谁，谁咱也不要提，反正不够吃，头两个月就把粮食吃光了，这是真情。诸位若是不信我，劳驾大家到我家翻一翻好不好？”

    “要翻出粮食来怎么办？”

    “翻出来，翻出来砍我的脑袋！”

    “走！”

    社主任一把拉住高文河说：“用不着翻，我们也不去翻，更用不着割脑袋。全村人都在这儿，粮食定量全一样，并不独是你高德侯一个人，账上写着，心里也写着。大家辩论，大家算账，最后总会找出真理来，翻什么？真理谁也藏不住，遮不住。大家有什么意见还是说吧。”

    …………

    会开的相当热闹，也相当乱。一直开到三星正午，看看到了劲头，才暂告散会。

    会开到最后，高老头再也支持不住了，靠在草垛上打起呼噜。散会了，高文河和几个年轻人把他扶到家。他进屋，上了炕，一头扎在被垛上又睡着了。

    高文河回到办公室，很苦恼地对主任说：“七爷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是不是耍酒疯？”

    高文荣摇摇头说：“不要把问题看得那么简单。他醉是有几分醉，可是，他怎么不说别的话呢？偏偏攻击统购统销政策？问题得搞清。”他低头想了想又说：“我看，明儿个你抽空到河那边去一趟，把七奶奶接回来，解决这个问题离不开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