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高德孝老头》
(3)
三 入套
高德孝把毛驴交给饲养员,又说起刚才找不到粮票、打了油瓶那件倒霉事儿。他越说,心里越气越火,看看天近黄昏了,才告辞回家。
他到家里,先在灶内生起火,把一篓油给他收起来的油和泥浆倒在锅里。烧着烧着,泥沉底了,油都飘浮上来,淘出,放凉,装进另一只瓶子里一看,还有多半瓶,糟蹋的并不多,心里才略微有点满意。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是早晨吃的饭,肚子实在太饿了。他刷净了锅,正要做饭,从外边走进来一篓油,喜气满面,进门就喊叫:
“不要撅着屁股受罪了,烟熏火燎的图个啥?到小铺喝上二两多省事!”
高老头象是没有听见,还是拿着瓢往锅里舀水。一篓油上前夺下他手里的瓢,拖着胳膊往外拉:“走吧,咱们哥儿两个,可好久没在一块儿端端酒盅儿了。”
丢了粮票,摔了瓶子,没有接来老伴,高老头心里格外不痛快,不痛快就想喝上点儿。自从推倒皮钱包之后,一篓油对自己一个劲靠近,刚才那半瓶子油还不是亏了人家!高老头是个见不得坏,也受不了好的人,受人家一丁点好,也要有个回敬。执意不去,好象怕花钱似的。他想到这儿,就说:“打酒回家来喝吧,再做点饭吃。”
一篓油说:“算了吧,小铺有点心,一人吃上半斤,不就满好!”他说着,拉起高老头就走。
小酒铺在街东头,那里早把保险灯高高挂起,屋子里亮堂堂的。前几年高老头一向是小酒铺的老主顾,去年闹水灾,他接受了闺女和儿子的建议,把酒打到家里去喝,所以,好久没有到这儿来坐坐了。他今儿个冷丁地一进来,看看什么都变了样儿,货色增多了,二掌柜的也更和气了,见他进来,老远就喜笑颜开地招呼他说:“贵人脚步迟,好多日子没有光临喽,真是少见,少见!”
高老头搭讪着:“买卖好吗,二掌柜的?”
“过得去,过得去。请里边坐吧,您身子骨还硬朗?腿脚还利落?……”
高老头打断他的烦絮:“先给我们来上四两酒,切半斤肉,肥瘦两样。”
端上酒菜,两个人一对一盅地喝起来,一边喝着一边叙家常。一篓油并不谈什么国家大事,从言谈,从行为,你看不出他肚子里的鬼主意。喝完四两,又添了二两。高老头酒量不大,见一篓油不肯收场,自己是个主东,自然也要陪着。直到半斤烧酒入了肚,他才不得不放下酒盅。
“二掌柜,给我们称上一斤细点心。”
“点心?真对不起,好多日子就卖光了。这东西供销社统一掌握,咱没面不能做。咳,这由不得自己哟。”
高老头很想吃几块甜香酥脆的点心,一听没有了,心里又添了层不痛快。
一篓油见机行事,又是叹息又是怨恨地说:“就是没个自由呀,什么都统一,老百姓连个点心都吃不上。那么多麦子、白面都运到大城市里,给工人、给当官的吃去喽。”
若是往日,高老头听了这话,会立刻跟他抬杠。今日听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更增加了他内心的烦躁。他回过头来又对掌柜的说:“没有点心咱不吃,给称一斤挂面煮煮吧。”
二掌柜从柜橱子里抽出几小把挂面,放到桌子上,见一篓油朝他使眼色,又拿起来,带着几分为难的口气说:“吃一斤挂面可得给一斤粮票。唉,这也是上级的规定。”
高老头立着眼睛问:“什么,吃挂面也要粮票?”
一篓油在旁敲边鼓:“这都是统购统销的好处,什么他妈的政策,成心不让咱庄稼人吃!”
高老头本来有了几分醉意,这么一生气,更加醉了。他气势汹汹地跳下炕,登上鞋子:“他妈的,不吃啦!算算多少钱?”
一篓油上前一把拦住他:“不行不行,今儿个我卖菜挣了钱,这酒账一定得算在我身上。”他说着朝二掌柜的眨眨眼,二掌柜会意,说什么也不收高老头的钱。
月亮被一层薄云遮住了,街上,黑蒙蒙,冷清清。凉风吹在高老头那张滚热的脸上,满胃的烧酒猛烈地涌上来。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心里象着了一把火,浑身都好象不属于他的,都不听他支配了。他扶着墙,轻飘飘地走到家门口。
一篓油在后边跟着他,用两只小眼睛把四周搜寻一遍,然后,故意把声音抬得高高地喊道:“高大哥,我回家了,明天见吧!”
“嗯,都歇着吧。”高老头这样回答着,趔趔趄趄地朝屋里走。刚到二门,忽听屋门吱扭一声响,接着,一个白团团的影儿从那屋里闪出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人。他心里一惊,大声喊道:“谁?”
那边,哗拉一声响,一个木升掉在地下,撒到地上一摊发白的东西。
高老头浑身紧张地一抖,一个箭步蹿上去,抓住那人的胳膊;定晴一看,不由得又是一惊,原来是一篓油的老婆大仙女。
“是你,你……”
大仙女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下那摊米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可把高老头闹愣了。大仙女是财主家的女儿,因为跟长工通奸怀了孩子,被他爸爸赶出家,才嫁给穷光棍一篓油。这个女人又刁恶,又傲慢,眼晴里放不得一个人,平时,见凡人不理。不论农活多忙的季节,她也是穿得花枝招展,满身香气熏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当起小偷,而且,就偷了这么一升粮食?高老头刚想泼口大骂,一篓油一步跨到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篓油故作惊慌地看看老婆,又看看地下的米,心里好象明白了。他一步上前,就给大仙女一个窝心脚,把大仙女踢得仰面朝天,四蹄乱刨。一篓油上去还要打:“你,你,你给我丢人现眼,你这下贱的东西,我今儿个非得打死你!”
高老头又是糊涂又是气,忙拉住一篓油问:“到底怎么回事,让她说说呀!”
大仙女爬起来,抱住高老头一条大腿,一行鼻涕一行泪,连哭带数叨:“这你能怨我吗?家里的粮食,头两个月就吃光了,我整天价东家借一升,西家借一碗,掺着野菜叶子吃。大人好忍着呀,孩子爪子饶你吗?他们有什么罪哟!你整天赶集,回来就吃,不知我们苦。刚才孩子饿的可怜,我想找高大哥借一升粮食去下锅。见屋里没人,我就,我就……呜呜呜……”
一篓油象放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下,手拍着大腿叫苦连天:“一粒粮食憋倒英雄,这都是统购统销的好处,一年四百五十斤,真够吃吗?鬼知道,天晓得,手把着票子饿死人,这还怎么活下去呀!”
高老头不愿听这对口唱,就劝住他们:“没的吃先从我家背点去。等会我找社主任提个意见,这问题真得改进改进。”
一篓油从地上跳起来,火上浇油地激着高老头:“提意见,这谁敢呀?”
“我就敢!不合理就要提,有什么怕的?”
大仙女也欢喜了,她瞪了男人一眼,媚里媚气地对高老头说:“高大哥,您千万修好积德吧,我们孩子他爸爸胆小怕事,有冤也不敢喊。唯独您,谁不知道是个说直话、端公理、好打不平的好人呀!我们就指望您喽!”
送走了一篓油两口子,高老头在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走亲戚要粮票、打了油瓶子、买不着点心、吃挂面要粮票……一齐涌到心头,而且越想越生气。他等不得明天了,他要马上找到主任提意见,让上边把统购政策改变改变!他正要走,迎面跑来生产队长高文河。
“七爷,您到哪去啦?找了半条街也没找到您。快去参加会吧。今儿个是大鸣大放。我去找一篓油。”他说罢,就一阵风似地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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