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队长做媒》
(11)
王子江这时开口问他:“自宝,昨天下午你到你舅家去了,还是到你姐家去了?”
王自宝回答说:“都去过了。”
“他们对你怎么样呵?”
“好极啦!嘻嘻,我舅、我姐,连我舅母都看着我笑呐!”
“队里的人呢?”
“也好。过去我总觉着大伙儿都讨厌我,其实,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唉,真是。”
“过去大家伙对你有意见,连你舅你姐都对你不满意,这也是实际的事情吧?”
“是那样。”
“为什么大家伙都对你好了呢?”王子江紧跟着问了一句;见王自宝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又说:“这很简单,你别往别处想,就从你自己身上找答案吧!”
“我自己身上?”
“嗯。你想一想,过去人们因为什么对你不满,那不就容易明白了吗?”王子江说到这里,支起身子,声调转为激动地继续说:“自宝哇,我觉着,你对好多事情都应当从根上重新想一想了。前天我跟你说,你还年轻,路子还长,不能这样子过下去,你也觉着对。到底该怎么过下去呢?你心里边清楚吗?我们眼下过的甜日子,这日子是多少人用性命和血汗给我们换来的呀!我们不能吃现成的,等现成的,应当伸手创造出东西,留给后代人。一个人只不过活几十年,不少,可也不多;有的人活得充实,一年顶十年;有的人活得马虎,一眨眼就一年,这是罪过呀!我们现在是用自己的两只手建设社会主义,几十年以后,社会主义建设成了,那时候的人们一提起来,都会说,这好日子是上辈人给我们创造的呀!我们也许听不到这些话了,可是现在我想到这个,就觉着对得起党、对得起后辈、对得起自己,觉着自己这一辈子没白过;你说,我这个看法想法对不对呢?”
……
院子里,春风吹动,柳林梢儿呼哨,鸡在窝里叫了几声,小猪在圈里哼了几哼。不知左邻还是右舍,传来妈妈哄婴儿那种好听的催眠曲。远处,小河里的冰在解冻,偶尔发出冰裂的声音。一切有生息的东西都受到感召,都在苏醒,都在满怀热情地迎接着大好春天的来临。
王自宝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他心里边不住地翻滚着。他想的再不是一般的往事了,而是生命线上最深、最远的问题。
……
六
从这天以后,王自宝真的成了大忙人。
每天早晨,他不能也不愿意再蒙着脑袋睡懒觉。王子江就象个准时的闹钟一样,不管头一天干活多累,或者因为开会耽误,睡得多迟,他总是准时起来,一起来就忙个不停。王自宝自己躺着还象什么话?况且,猪呀,鸡呀,在下地之前,总要把它们喂饱了才行。
到了地里,王自宝更不能偷闲。王子江总是跟着他肩并肩,膀挨膀地干,自己能耍滑吗?有时候,队里不安排什么活儿,王子江也不肯闲着。他领着王自宝把小院子刨成了菜畦,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和向日葵。晚上、中午,王自宝得给它们追肥、浇水。反正他的两只手闲不住了。
特别是晚上,对于王自宝来说,变化要算最大。
晚上,小型的干部会或是积极分子会,就在王自宝家的炕头上开起来了。他们讨论的是全年生产计划,讨论美妙的远景。人们各自摊摆着意见,抒发着信心。彼此争论着,吵嚷着。山村初春之夜,还是很冷的,可是他们很多人通红的脸上都流着汗珠子。他们的胸膛燃烧着火焰,燃烧着力量。本来,大伙是让王自宝坐在炕上,他却为了客气,也是因为心里边高兴,对别人特别热心,就主动地坐在地下的长凳上,跟他的小组长王二明坐在一起。这使他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想找个地方靠一靠都不可能。他只能规规矩矩地坐着。他不能插言,有话也插不进去。大伙所争论的,对他好象是熟悉的,其实是陌生和新鲜的。十几年来,他很少参加这样的会议。那时候,人们硬把他找到会场,常常是开会的人还没有到齐,他便找个黑灯影,一倒或是一靠就睡着了。别人责备地推醒他,有的人甚至拉他、扯他,一点也不会影响他的睡眠。有好几次在大场里开会,会散了,人都走净了,他还睡在那儿。倒是露水浸湿了身子,把他冻醒,才爬起来,忽忽悠悠地走回家。而会上都谈了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呢,会场跑到炕头上来了,他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说来也怪,第一次会议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困,连着背过脸去,偷偷地打哈欠,可是过了一阵,他的睡意跑光了。起初他好奇地看着争议的双方,觉着怪有意思,后来,竟不知不觉地被卷进去了……
随着季节变化,农活忙了,王自宝更忙;人一忙起来,日子也过得飞快。
向日葵开了金黄金黄的大花盘。西红柿结下殷红殷红的果实。豆秧爬满架,紫花点点,豆角串串,真是万紫千红。小猪成了大肥猪,哼哼着,胖得肚皮拖地走。老母鸡下了一篓子白花花的鸡蛋,还孵了一群绒球般的小鸡。到这儿串门的、讨论事的社员和干部更增加了,一天到晚出来进去不断人。这个地方成了队部,王自宝自然而然地成了王子江的义务秘书。——一向死气沉沉的小院子,如今变得朝气蓬勃。
说来真怪,从来没有听谁再提过王自宝的婚姻大事。媒人王子江没提过,连王自宝也象是把这件事情忘到脖子后边了。
可是,八月中秋节前两天,王自宝卖了肥猪,从邦均集上割来一嘟噜肥肉,买来一捆细粉、一卷红纸,还扯了三块绿地红花的哗叽布。他一进村,见了谁就让谁看成色。
有人问:“自宝,你一个过节,买这么多东西,吃得了吗?”
王自宝只笑不开口。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三日草于北京北门仓
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三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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