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有关创作杂文之

《怀胎，不只十个月》

 ——漫谈《山水情》的酝酿过程

（5）

 六

    我参加筹备了密云县那个群英大会，跑了十几个公社，协助个人、大队、公社和县委总结过去若干年来的工作和生产的经验教训，亲手起草和反复修改了三十多万字的文稿，编成一册有四百三十九个页码的定名《群英颂》的材料汇编。随后，我又到顺义县、通县，以及故乡蓟县的一些农家住下，更细微地体味和感受生活。有些村庄和农家，十几年不曾来过，重逢之后必然要谈论他们每个人、每个家和每个村在以往岁月里是怎么渡过来的，以后的日子怎么安排等等。这同样是反省和思考。跟老朋友一起对历史回顾，对未来憧憬，必然要检验和评价今天。这在我来说，则是对发展和变化着的新生活素材的吸收和补充，是我“孕育”着的那部未来的作品的营养。

    在密云帮助筹备群英大会的时候，对农村工作历史上的失误，我已经有所感觉，如今大面上跑跑，扎进许多家庭细细看看，再静下心来想想，使我不无痛苦地认识到，我们农村工作的失误是严重的，在两个方面的过错尤其严重：一是阶级路线上的失误，夸大敌情，扩大了打击面，伤害了许多应该团结和依靠的人；一是在组织发展农业生产上，主观主义、头脑发热，不按科学和自然规律办事，影响了生产力的发展。这两方面的过错，给农民带来不少人为的灾难。

    毛泽东同志早就提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恰恰在这个首要问题上，他自己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就没有解决好。致使我们整个党、整个国家都没有把这个首要问题解决好。这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列车，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站点的根本病源之一！那么，“四人帮”粉碎了，内乱结束了，这个问题就已经成了历史的陈迹吗？从我协助密云组织那个群英大会的过程中，从我跟许多老同志、老朋友、老房东的密切交往中，甚至从我一九七八年初突然遭到“围攻”中，都令人触目惊心地看到：这方面“极左”思潮的影响并未消失，还严重地束缚着许多人的思想，甚至还把害死了人的错误东西当成真理奉行；还使许多人身受其害而未获解放，甚至继续成为某些人制造的灾难和悲剧的牺牲品。

    例如，在通县仍有歧视地富家庭出身子女的怪现象，家长、村干部干涉和阻挠一个贫农家庭出身的女青年嫁给地主家庭出身的男青年，致使双双跳河自杀。

    例如，在顺义县仍有地富子女因不易婚娶，而不得不相互“换婚”的现象。

    例如，我的一个至亲，三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没找到如意的对象，我们都为她忧愁。那年终于找到一位小学教师，各方面条件都好，两个人既般配，又情投意合。然而，这亲事终究没有成。为什么呢？她的弟弟反对。因为那个小学教师是得到改正的错划“右派”，老姑娘的弟弟怕自己那个刚要上小学的儿子将来找工作的时候，受这样社会关系的“政治”影响！

    有一次，我又返回密云，偶然到县委办公室坐坐，听到一桩刚刚发生的惨案。一个工厂的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而订了婚。就在他们要成亲的时候，男方的父亲因政治问题而受审查。周围的干部和工人，对就要当新娘的女青年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好似这女青年也成了罪犯。女青年受不住这精神压力，开始疏远未婚夫。准备当新郎的青年一再表示要与其父划清界限，又恳求跟未婚妻同宿舍住的一位团干部帮助。那位受人之托的团干部不仅不帮他劝说，反而鼓动他的未婚妻立即退婚。结局是，男青年持刀杀死未婚妻和团干部，自己也自杀身亡。

    这件事大大地震动了我，犹如鞭炮之首被点燃，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爆响：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山西潞安县访问的那几位当了人民代表的地富和地富出身的子女；想起在长城外得田沟结识的那背了地富“黑锅”的一老两少山民；想起十年动乱期间使人刺耳的“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口号所引来的恶果；想起跳进运河的一对恋人；想起那位额头上已经有皱纹的老姑娘……

    我腹中的胎儿，在一九五六年冬天就坐了胎的胎儿，经历这么久的孕育过程，终于成熟。它骚动起来，使我兴奋，使我不安，迫不及待地要让它出世，这就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山水情》。

七

    《山水情》是我重新认识历史、重新认识社会生活的开始，是这种认识开始后的第一个产物。

    《山水情》也是我重新认识文学、重新认识我自己的开始，同样是这种重新认识开始后的第一个产物。

    这四个“重新认识”，基本上同步进行、相辅相成、不可分割。

    如前所述，一九七八年春天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一场风雨袭击，促使我认识到：“反省过去”和“思考未来”，不仅针对外界，也得针对自己；不仅以广泛的社会为内容，也得把自己从事的具体事业摆进去；要把圣洁的文学和自信的自己，一同放到手术台上，来一番彻底检查。于是，我除了继续做回顾历史和观察正在变化着的新的现实生活的工作而外，还动手做起两件事：

    一、坐下来，集中时间读一些文学名著，打开艺术窗口，看看那些一直为世人称道、生命力不衰的先人之作，其奥妙到底是什么？

    二、把自己出版的著作全部搬出，逐字审查一遍，用今天已经提高和发展了的政治眼光与艺术眼光，看看它们哪些方面算成功的，哪些方面算失败的，其价值到底多高多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