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四段（1）

    在县城西边的平原上，有个村子叫水渠营。水渠营的黄占元在供销社干了三十三年，光在基层店当主任就当了二十年。他五十四岁，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他翻来覆去地拨拉算盘，觉得还是提早退休能够“本利双收”。于是，他通过他的老关系、县医院的一位副院长给开了个“诊断证明”，证明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有猝然死亡的危险。黄占元拿着证明，找到他的老领导、公社主任，经过私下里这么一嘀咕、公开场所那么一走形式，终于被批准提前办退休手续，让他的儿子接替他当业务员。这样，他能够月月领到国家的退休金，同时把一个农业户口的后代变成个月月拿薪金的职工。里外一核算，他占了大便宜，并且免除了日后为孙子操办成家立业的后顾之忧。当然，多好的事也很难十全十美。为了到底由谁顶替，老黄家曾经闹过一场轩然大波。比儿子年轻、有文化，而又聪明能干的三闺女黄小云，跟她爸爸黄占元大吵大闹。说他重男轻女，有偏心眼儿。说他把一个半傻不苶的、连秤都不认识的儿子硬给塞到商业岗位上，是安心坑害国家。没完没了地跟他哭嚎好几天，倒真的把他给气得大病一场。当然不是心脏病，也没有猝然而死。

    风波过去以后，黄占元打算享享退休干部的福气。可惜他呆不住。三十多年，他在柜台前后、仓房里外跑跶惯了，既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也没有养花玩鸟的雅兴。而家里那几亩“口粮田”，儿媳妇和三闺女两个人干还累不着，根本就不用他搁手。其实他也没法儿搁手：他虽然出身农家，可是，从十几岁到如今，他的两只手除了摸货物就是数点票子，从未拿过锄头柄，更不用说扶犁撒种这种讲究经验和技术的活儿，已经到了对农事十分外行的地步。他不老不小的，还有相当充沛的精力，吃饱喝足就往炕上一倒，实在腻烦人，更觉得怪可惜的。他到县城里跑一趟，听说不少从工厂退休出来的老工人师傅，纷纷被当地和外地工矿企业招聘，一个人挣着双份工资，而且聘金高得吓人。他生气。他眼馋。他见人就叨咕自己吃了亏。那会儿，一股新的风气兴起，波及到黄占元工作过的城关镇：党政机关单位，都红了眼似的要抓钱，一家紧追一家地办起能抓钱的企业，名目繁多，到处挂牌子，好不热闹！黄占元闻到风，赶忙跑去找那位曾经成全他提早退休的原公社主任、现在成了乡长的老领导。乡政府自己办了个“振华贸易货栈”，乡长理所当然就是经理。老下级黄占元来凑热闹，用不着破费什么，哪能放着河水不洗船呢？所以听黄占元拐弯抹角地把心意一透露，他就立即说：“好，好，我们很欢迎你这位老行家，当个跑外的吧！”

    黄占元当上了“振华贸易货栈”的推销和采购员。为了给货栈捞上一把，立个大功，从而让自己露上一手、揩点油水，他头一次出击的目标，就是首都北京。没料想，像他这一类应运而生的、想到北京碰运气捞一把、露一手、揩油的人，实在太多啦！而且冒险者们都比 他年轻、比他能耐大，哪有他的份儿呀！他从东城到西城，从北城到南城地逛荡了十天整，结果一无所获，还差点儿让扒手掏去钱包。他不能不扫兴而归了。他买上车票，到王府井又转个弯子，进了冷食店，买瓶汽水润润干燥的喉咙，借人家的凳子坐坐歇歇腿。天赐良机哟，他在这儿巧遇广东省南北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陆彦。他们一见如故，蹓了一回东安市场，又成了莫逆之交。

    陆彦四十多岁，中等个头，很结实。脸色很白，小胡子很黑，两只眼睛和一般广东人那样有些凹陷，却流露出非同一般的机敏神气。身穿西服革履，手提皮包；腕子上戴着金表，手指上套着宝石戒指；放香烟的盒儿，点烟用的打火机，都属于进口货。他为人豪放慷慨，花钱特别大方。他请黄占元到前三门新开设的烤鸭店吃了一顿，除了鸭子，还另点八个菜，都是黄占元前所未见的。付款的时候，陆彦从皮包里抻出一沓子人民币，扔在桌子上，让服务员自己随便拿。……

    黄占元遇到这么一个大门口，哪能轻易放过。他千方百计地把陆彦请到他们的地盘上。在振华贸易货栈会谈。在县政府招待所设宴。通过走后门开了一个只有中央领导来才开的特级房间。他们很顺利地成交了六万元的买卖：振兴贸易货栈立即发往广州两千箱特产白莲藕粉，三千箱特制老窑白酒；广东省南北开发总公司将相应地发来八百台日本进口的十八英寸彩色电视机。

    振兴贸易货栈开市大吉，轰动全城。所有一哄而起的，党政机关办起来的企业摊子的负责人，都想巴结陆彦。黄占元以代理人的身份出面挡驾，全部给拒之门外。为了独占这个财路，他没有再挽留陆彦多住几日。陆彦提出要走，他就表示同意；但提了个小要求：“到寒舍坐坐”。陆彦也很够朋友，没驳他的面子。他让儿子把他们父子两个月的退休金和薪金全部提前支出，采购了小县城里所能买到的高级食品，又一次走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后门”借了一辆老式伏尔加轿车，“嘟嘟”一声，开进了到处是泥水、粪堆的水渠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