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队长的女儿》
(1)
毕都村果然大变,变得简直使人不能认识了。
不要讲那土地都连成了大片,上边的水道毛渠纵横交错;也不要提打鼓山下一对鸳鸯水库秋波粼粼。就光说村四周这一望无边的树林——这原是搞初级社那年,我跟老社长一起领着社员栽的;当时,最高的平顶,最粗的象小手指头;可是眼下,已经高大成荫,每棵树都是那么直削挺拔,厚叶迎风喧哗,仿佛是对着我说:“同志,快来看看吧,我们长大成材了!”
正在我停住脚步面对山庄呆看痴想的当儿,从身边灌木丛中传出一阵嗦嗦的声音,扭头看去,出现一个背草的姑娘。她一手提镰,一手拨拉着齐胸的柳子梢,向我这边走过来。
这姑娘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苗条身体,穿着肥腿的青裤,碎花布衫子;圆形的、红嘟嘟的脸蛋,闪着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她背上的半青半黄的草捆超过体重,行动很吃力,汗水顺着两颊往下流。她却顽强地向前走着;发现了我,老远就以一种非常尖利的嗓音喊道:“喂,同志,等一等,等一等呵!”说话间,她几步就走到我的跟前,问了一声:“你是到毕都村去吗?”见我点头,她一松手,把背上的草捆丢在地下,微露几分高兴的样子说:“那好,省我再跑一趟了。你帮忙把这捆草给我捎到村里去吧。”她说着,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那神气很象一个生产队长在指挥他的队员。没等我开口,她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图轻闲,那边还有好多草没往一块捆哩。我们搞淀粉试验,我来采集野生植物;一干起来就忘了歇,搞得太多了。”
姑娘真有意思,我立刻从命。一面准备背草捆,随口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回答,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气,把头一歪,两只长睫毛的眼睛又一闪,而后,弯下腰去,用镰刀把在地上沙沙地写了三个字:“傅玉蓉”。后边那个蓉字,特意写的草书体。是羞于出口呢?是考考我的文化程度呢?或者是向生人显示她自己是个有学问的农民呢?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姑娘这一连串坦直、天真的行为,使我好感,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
当我背草走了几步,姑娘在背后又发了命令:“喂,同志,给我放在队部门口就行了!”
我这次来毕都,主要的工作是了解生产大队安排社员冬季生活情况。老社长如今是大队长,分工负责社员生活福利,我就先找到他。虽然好几年没有来过毕都,因为我在县委生产办公室工作,在县城里常跟老队长见面。我们之间用不着客气,在队部门口就热情地交谈起来。他告诉我,党支部和队委会对社员冬季生活各方面的问题,都作了切实的安排,社员做棉衣这件事情正在抓。党大办农业、大搞粮食的号召传下来之后,社员的生产劲头越发高涨;干部也集中力量抓三秋,抢种越冬秋菜,所以把做棉衣这件事情搞迟了。昨天晚上开了会,今天早起摸了底,全大队还有三百件棉衣没做上。现在正忙着复收和打场,准备过几天给女社员轮流放几天假,解决这个问题。
我听了这个情况,心里虽然踏实些,但还是觉得问题不小。因为目前已是秋末,说不定哪天寒潮突然袭来,天气就会一下子变冷,棉衣不赶快做好怎么得了!我把县委对安排社员过冬生活的指示重述一遍,建议老队长立刻采取措施。
老队长听着,不住点头,并插言说:“过去我们对县委这个指示认识不够深;经你这一说,把我提醒了,一定马上解决。”他磕打了烟袋灰,又乐呵呵地说:“不要紧,跟妇女商量一下,她们会有办法的;走,咱先找个帮手商量商量。”
老队长迈着稳健的脚步在头边走,我在后边跟着,转弯来到东头的大槐树下边。这里有一座砖门楼,门楼左边挂着一个长条小木牌,白地红字,写的是:“毕都生产大队技术研究室”。毕和室字,写的是草书。这使我想起,刚才在路上遇见那个叫傅玉蓉姑娘写的字。
两扇黑色木门虚掩着,老队长伸手一推就开了。我们走进院子,没有人应声。这院子不大,沿墙摆着两溜水瓮,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院中央支着两口大锅,旁边堆着草屑炭末。进了北屋,象是来到博物馆。墙上除了几张宣传画、生产跃进远景图之外,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庄稼果实:大玉米、大高粱穗、芝麻、谷子,品种繁多,应有尽有。地下,挨墙立靠着各种焙干了的、未褪尽青色的杂草和木本的植物棵子。一条白茬、简制的长案放在屋正中,上边摆满了大小不等的碗盏盘罐,里边都盛着各种颜色的粉末。看着这些认不得的东西,我真有点眼花缭乱。
老队长扒着每一个碗盏看看,捏一些粉末放在鼻孔下闻闻,而后得意地对我介绍说:“这是一伙子年青人最近搞起来的淀粉试验。你看看,这五花八门,条条道道,要是没点文化水平,真是摸不得。”他接着又有点奇怪地说:“这边成天不断人,这会儿怎么没一个呀?来,坐下等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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