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9）

 八

    史先进毕竟好运气，出生得不早不晚，赶上了崇尚现代化的好时代，所以他长着一个现代化的人的聪明的脑袋。

    刚才他到黑三老头家核实情况，黑三老头顺嘴说出句“省长一级干部”的话，对他骤然间就产生了诱惑力量，鼓舞力量，一针入肉般地把他给刺激起来。他如同触了电似地跑出黑三老头家的破旧院子，跑到大街上。一路上快步如飞地走，同时发挥各种联想，做出巧妙的安排。

    他先回到家。到家就洗头发、刮胡子，换衣服；不仅穿上了时髦的新制作的西装，连裤衩背心都换了干净的。穿上皮鞋嫌不光亮，又细细地擦了一遍油。

    他妈觉着挺奇怪，放下手里的挑花籽的活儿，凑到近前围着儿子观察、猜测，憋不住地开口问：“你打扮得这么体面，是要出门呀？”

    “不出门。”史先进一改平日的作派，对他妈和和气气的，甚至露出笑模样回答，“浑身上下埋埋汰汰的，咋迎接招待贵宾哪！”

    “迎贵宾？哟，啥高贵的人能到咱们这小小的山旮旯子来呀？”

    “省一级的大干部。”

    “别跟我胡扯了。省一级的干部多高，一伸手都快够着中央啦，人家认得咱们小青石村是哪一国的。做梦去吧！”

    史先进没反驳他妈，又一次地笑着说：“没有梧桐树，不招凤凰来；有了梧桐树，凤凰就一定得往这儿落……”

    “噢，明白啦，那个高贵的干部到咱村来搞对象呀！听人家传说，如今时兴老头子找年轻的大姑娘。是谁家的姑娘有这么大的福分呢？”

    “妈您光会打岔！人家不是来搞对象，是来拜访他的救命恩人。”

    “嚯，倒是个有良心的。”他妈啧啧着舌头，既新奇又眼红地追问，“谁这么有眼光，看准了他的高贵身份，救了他的命呢？”

    “昨儿个夜里我不是对您说过吗？就是黑三老头，县委书记亲自让人打电话找他……”

    他妈弯下腰，两只手一齐用力地拍打起自己的大腿，高腔大嗓门地喊道：“瞧，怎么样，我没把话说到后边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我早就说黑三那好人不是汉奸，他的案早晚得翻过来；他迟早得闹个大富大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史先进见他妈说这番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显示着由衷的高兴。他也高兴，可是跟他妈高兴的原因不相同。他妈是替黑三老头高兴。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传说他妈年轻那会儿跟黑三老头有“事儿”，如今在感情上还藕断丝连的；黑三遇上美事儿，他妈能不高兴吗？其实，无论从“既往不咎”，还是从“不干涉别人的私生活”等等新老观念的角度想问题，史先进对此事都不该介意，然而相反。从小娃娃时期到长大成人，他妈真心真意地疼他、爱他，至今仍象对待小孩子一样地惦记着他。这些他全都体会到了，他却不能回报他妈同样的疼爱。他跟他妈有感情隔阂。这隔阂就是传说的他妈风流过，生活作风有问题造成的。基于此，几十年来，他妈在他面前表现出许许多多高尚的、聪明的品行和能力，他却依然从内心里鄙视他妈，瞧不起他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儿：他死去的爸爸，也把吃醋的基因遗传给他了。有一回，他妈出于疼爱之心，规劝儿子不要到处搞女人。他对他妈把眼一瞪：“你还有脸说我？管管你自己吧！”他妈当时回他一句非常聪明的质问：“女人家不管有没有那事儿，只要一沾边儿，就一生一世成了鬼！就算她是鬼，要没有你们男人搞女人，那女人能变成鬼吗？”当时，舌头灵巧的史先进被问个张飞纫针大眼儿瞪小眼儿，半句话也回击不出来。

    他妈一直没弄明白母子间的感情不能交流的症结所在。此时，见儿子没对她的话表个态，而且很生硬地起步要走开，就没话找话地拦住儿子：“喂，人家大干部来拜访黑三，你猫玩线团似地高兴个啥呀？”

    史先进把抬起来的脚又放下，同时恢复了刚才一闪即逝的喜兴神气回答他妈说：“嘿，这点明摆着的门道都看不出来，您这思想太不解放了。您想想，我哪方面的条件都不比别人差，应该说比谁都强。可是好几个村的支部书记不是当了乡干部，就是当了乡镇企业的领导，他妈的就不提拔我。您看看，咱青石村要人力有人力，要资源有资源，可是富不起来，仍旧穷得叮当响。这是为啥？告诉您吧，如今是当官靠后台，挣钱靠胡来。我没有个膀大腰圆胳膊粗的后台，怎么升得了官？青石村没有大权铺路子、金钱当钥匙的后门可走，怎么发得了财？这回来看望黑三老头的，是个省长级干部。虽说离休了，可船破有底、树大根深，在北京，在全国的老战友、老部下准不少，准有好多还在台上当高级干部掌着权。等他到青石村来了，我把他拍高兴点儿，再亲自送他到北京、天津转转，多认识一些大人物。人熟了，路子多了，这还愁没官当？这还愁没财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