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5）

 五

    黑三老头也姓史，叫史明。由于他长得又黑又壮，弟兄排行老三，所以都习惯地称他黑三，而且从很早的年月延续至今。

    其实，他是个很普通的人。平时很少有人提到他。即使专门作一番调查，庄亲们也只能回答：那老头子挺和善、挺勤快，不招人讨厌。绝不会有谁把话题扯开，不会谈论他过去什么样。

    过去都过去了，谈它有啥用？庄稼人哪个有过美好的过去？庄稼人哪个有值得向别人炫耀的过去？庄稼人哪个有必须传给后代，使之永志不忘的过去？再又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又必须天天念的经，熬今天，奔明天，就把他们累得精疲力竭、腰酸腿疼，根本没有闲心再叨念过去的事儿，尤其没闲心叨念过去与己不相干的事儿。

    就是这样简单的原因，岁月的尘埃把黑三老头的过去给埋没了，历史的延伸把黑三老头的过去给忘掉了！

    黑三老头自己呢？他也没有时间、没有兴致叨念已经过去了的过去。他似乎把过去那个自己也给忘记了。

    假若有人专门找到黑三老头，追问他：“打鬼子那会儿，你当没当过青石村的村长？”

    他会低下头，认真地想上一想，随后慢慢地抬起头，诚恳地回答你：“当过。不当不行。当的日子不太长……”

    这都是实话，没有一点隐瞒。他也不想隐瞒，不敢隐瞒。而且没必要隐瞒。

    黑三老头当过青石村的村长。那会儿他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壮小伙子，正给同一村的周家财主扛活。整个白天的时间给东家干，熬夜抓晌地收拾自己家的几亩山坡子地。为的是多积点粮食多攒点钱，过个不挨饿、不受冻的日子。他老老实实地照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章为人处世，一心一意地奔日子，从不惹是生非，也不会有什么是非落他头上。

    谁能料到祸从天降呢？

    日本帝国主义往中国发了兵，先占大城市、铁道沿线，后占集镇、乡村，接着又把魔爪从平原腹地伸到偏僻的山区。从此，庄稼人的古朴而安宁的日子被搅乱，庄稼人传统的心灵轨道被扭曲。那时候，日本人在燕山镇修起炮楼子，在乡村建立伪政权。各乡得有乡长，各村得有村长。青石村虽小，但不能例外，也得有个为日本人办事的村长。只是连续扶立起来的两任村长都没有当长。头一任是由周家的财主东家当的。日本人疑心他不忠，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又说不清楚，结果被枪毙了。第二任村长是全村按土地亩数和大小人头摊钱雇的。他在日本人那边倒是把路子打通了，就是在八路军游击队这边过不了关，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八路军要把他抓去活埋。把他吓跑了，跑到北平，至今没有下落。当时正是日本侵略军最凶恶、老百姓最悲惨的一九四三年。每个村都有村长，绝不允许青石村缺空。可惜一时补不上：推举的办法行不通；雇用，再高的价钱也没人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有人出了个高招儿：全村二十岁以上到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们，集合起来抓阄，谁抓着写有“村长”两字的阄儿谁就得当村长。

    黑三提心吊胆地站在青壮年的队伍里，挨个儿等着抓阄，等着撞运气。他在恐惧之中，又掺着侥幸。他想：百八十个纸阄，由百八十人去抓，其中只有一个是有字儿的，不会那么凑巧地落到自己这样一个没有本事、没有财富的穷光蛋的手上。终于轮到他抓了。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一堆纸团中找了一个比较小的捏起来，急忙忙慌张张地展开。他的脑袋里“轰”地打声劈雷，惊呆了。

    旁边有人报喜似地喊一声：“嗨，黑三抓着了！让黑三给抓住了！”

    排在队伍后边的人，听到声音，就如同临刑前的死囚得到大赦令一样，魂灵归体，复活了；一个个本能地欢呼着、跳跃着四散开来。

    傻模愣眼的黑三，举着褶皱的纸片，扑到一个识字人的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求、求、求您给看看，真写着是、是、是我，当了村长吗？”

    “没错，是你抓着了。”

    黑三转身又奔到另一个识字人跟前：“您再仔细地看看，是真是假告诉我实话吧！”

    “唉，这么大的事儿还有骗人的？就是你啦！”

    黑三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再吭声。一直到乱轰轰的人散开、散尽，他都一言不发。

    晚上，从大北沟赶来一个客人。这客人是他那刚过门媳妇的亲爹，是他的老丈人。

    老人惊慌不迭地叮问：“听说他们要架秧子，让你当村长？”

    “是抓阄抓着的……”

    “不管咋闹上的也不能当，给个金銮殿也不能当。那可是玩了命的差事呀！”

    “这有啥法子呢？谁让咱们抓到那个该死的阄呢？只好听天由命、认倒霉了。”

    老丈人给他摆利害，出主意，劝他任打任罚也要摆脱掉落到身上的这场灾祸，决不可在这样的事情上讲什么厚道、仁义，别犯傻！

    他偏偏犯傻，左思右想，不敢违抗命运的安排，打算屈从，混到哪天算哪天。

    把老头子给气的饭没吃，连口水也没喝，就一甩袖子离开了他。

    当初的黑三，就是这样当上了青石村的村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