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4）

 四

    古语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史先进那好使的脑瓜子今儿个夜晚就没有谋算好，而白白在办公室受了两个多小时的罪！

    也难怪。他要追求那种外国洋人最阔最美的日子过，不保住手里的权绝对办不到。要保权，不把上级领导伺候好也绝对办不到。如果上级领导认为那事情没完结，有可能来电话，电话还没来，他就回家搂着媳妇睡觉去，这等于自己拆自己的台：专心找倒霉嘛！

    看看腕子上的西铁城全自动手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可以肯定，电话是不会来了。困乏，恶心，还得强打精神坐在电话机旁支撑着，实在让人恼火。他又嘟囔起那个离休老干部：“官儿越大越马虎。说不定是哪州哪府的事儿，硬给安在青石村头上。就凭青石村又小又穷又专出窝囊人的山旮旯子，能有冒出个英雄人物的风水吗？就是果真有一个撞大运撞上的，起码也得在县里挂了号，还至于让三级书记到处寻找都找不到吗？去年修改旧县志、编写新党史的秀才笔杆子们，把每个村前几百年的事儿都翻腾出来，连出过的土匪、立过贞节牌的寡妇全写了专题，能把共产党的一名英雄村长给丢下吗？肯定是那个当官儿当老了的老糊涂，说的一句糊涂话，瞎折腾人！”

    他想到这儿，抽身站起。电灯都忘了关，就倒锁上门，摇摇晃晃地走回家。

    媳妇和孩子都睡入梦乡，只有住在东屋的老妈惦着儿子。一听见院门响，她就喊：“先进，是你回来了？”

    史先进一边关门，一边没好气地回答：“不是我是谁？您快睡吧。”

    “你咋这样晚才回来呀？”

    “陪客人吃饭嘛。”

    “我听见街上有人说话，是送客人睡觉去的。早就过去了。你落在后边，又干啥啦？”

    他妈的这种追问很使他反感。他曾经跟别人家的女人睡过觉，他妈听媳妇说了，所以总象看贼那样盯着他。他妈怕他有“外道儿”，会惹得媳妇闹离婚。其实不可能。只要党支部书记的位子坐着，大权掌着，生财的道儿通着，别说偷偷地搞一两个女人，就是明摆大卖地带回家里几个来住，媳妇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声张，更不敢闹翻。谁是傻子，谁不怕砸了金饭碗呢？他妈不懂现代人的心态，还念过了时的那本旧经书。当然他知他妈完全为他好，所以他给他妈解释一句：“我比别人离开办公室晚点儿，是因为等电话啦。”一提那件让他受了冤枉罪的事儿，不禁地发开牢骚：“真是瞎胡闹。乡里硬让我在青石村找一个抗战时期的英雄村长……”

    “什么，找英雄村长？”他妈听到儿子的回答，立即提高了声音喊道：“准是找黑三老头吧？我头好几年就断定，早晚得给他平反。”

    “您可真会打岔，一个汉奸，还平哪家反呀！”

    “我那会儿当过几天妇救会干部，我知道他的根底。他没给八路军送情报、打炮楼地立过功劳，可是也没给鬼子干过事儿。说人家是汉奸，真是冤枉。”

    “不是汉奸，也离着英雄村长十万八千里哪！快睡觉吧，别瞎操心管闲事儿了。”

    “他当过两面的村长……”

    史先进不想听他妈唠叨，就跨进堂屋门，要进自己的屋睡觉。

    他妈又冲着门帘儿小声地叫他：“来，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史先进撩开他妈的门帘儿，探进脑袋：“明儿个再说不行吗？”

    “不行。”他妈从被窝里爬起来，冲着昏暗不清的儿子的脸孔，压着声说，“傍天黑那会儿，小宝顺来递信儿。城里的他表舅，就是倒卖汽车，你帮他开介绍信盖印章的那个人，把电视给你买了，带色的。明儿个送来。”

    “就这事儿呀？送来就送吧。”

    “他还说，有俩收古物的人，想租咱家的房子住几个月。”

    “咱家没有房子往外租。”

    “当庄的小宝顺你还瞒得了他？你给你那三岁儿子盖的五间大瓦房，在庄头上立着，谁看不见？”

    “我的东西，我有所有权，想出租就出租，想闲放着就闲放着，谁管得着？”史先进说罢这句话，摔下门帘子，转身往西屋走。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妈冲着模糊的屋门口，冲着看不见踪影的儿子，又警告一句，“黑三老头是一条困在沙滩的蛟龙，早晚有翻身出世的那一天；谁要安心压他，非得倒霉不可！”

    等到史先进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的八点多钟。人醒了，酒醒了，麻木、呆滞的脑袋也转动得灵活了。他趴在被窝里，点上一支烟抽着，把家里村里的杂乱事情排排队，琢磨一阵子，终于想起昨儿晚上撂下的那件半茬子公事。同时想起他妈的那句“严重警告”。他妈年轻那时候，是个活跃而又风流的女人。史先进曾经耳闻：他妈跟黑三老头很要好，在高粱地里两个人坐在一道土埂上，被一个割草的小孩子偷偷瞧见，随后在暗地传播开。史先进的爸爸本来一向委曲求全，装聋做哑，那回却醋性大发，狠狠在史先进他妈的屁股蛋子上盖了一顿鞋底子；同时，上级领导也出面干涉，撤了史先进他妈的干部职务，而且从此再没启用过。如今，时过境迁，人老珠黄，他妈不会跟黑三再有什么勾搭；旧情难忘，趁机会给黑三说好话、撑口袋，也很难免；但是，他妈比村里别的人，特别是比新一茬年轻人更了解黑三老头的根底，这一点可也不能忽略和马虎对待呀！

    “别小看那个糟老头子，兴许真是一条龙。我得去找他核对核对。”史先进想到这儿，赶紧穿衣服下炕，趿拉着鞋就往外走，边走边想：“如果他果真象我妈说的那样，当年是两面政权的村长，而且被冀东党委授了英雄村长的称号，那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了。县委领导从那位离休老干部嘴里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一定会引起高度重视。县委一重视这个人，乡党委更得加倍重视。作为青石村的第一把手的我，连自己管辖的村子藏着一条龙、卧着一只虎这样大的事儿都一无所知，简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从前我还写过黑三的大字报，参加过批判黑三的斗争会，当了党支部书记以后仍旧歧视黑三。上级领导要是把旧帐新帐加在一起跟我算，我这位子还保得住吗？……”

    他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甚至有些害怕。他要赶紧找到黑三老头当面对证，必须先抓到第一手材料，把对策想妥善，走在上级找他算帐的前面。同时，他心里暗暗祈祷：最好是一场误会，是闹个笑话，离休的老干部记错了地名、村名，青石村压根儿就没那个所谓的英雄村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