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笑话》

（2）

 一

    今年春天，燕山乡的青石村，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笑话。

    那个笑话，是由南方某个省的一位不大不小的离休干部给引发起来的。

    老干部到香港做了一回癌肿瘤切除大手术。手术做得相当成功，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起死回生”。全家喜，病人本人更喜；在大喜大贺的同时，他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把年纪，又经过这么一折腾，完全康复的可能性极小，在人世间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了。于是乎，在悲与喜之间，灵机一动，从他那干瘪的胸腔里，突然生发起一种强烈的怀旧情绪。许许多多早就被他忘个没影没踪的人与事，象电焊滋出来的火花儿，闪出一个，又冒出一件，闹得他很不安宁。他终于可怜巴巴提出要求：允许他把他一生中所工作过的地方，都来一番旧地重游。既是老领导，又是个临死之人，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还能不给予满足吗？所以当天拍板，次日成行，很快就到了北京，再从北京选择最佳路线，出发“游”起来。等“游”到冀东地区，他看到那山那水，那开花的树，那长苗的地，不免触景生情，又来了个灵机一动：要求来次例外，离开大城市近郊和铁路沿线，到偏僻的地方转一圈。因为那地方曾经使他几番死里逃生，很有纪念意义。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小汽车跑了几个小时，最后把他带到管辖着燕山乡青石村的不大不小的县城里。

    春播和计划生育两宗累人的事儿刚刚抓完，正是县干部们较为轻闲而又心气好的季节，贵客光临，如锦上添花，理应盛情招待。当晚在招待所新建起来的三层小楼上举行规模宏大的宴会。县委书记，县长，各部部长，各局局长，各委主任，全体出席做陪。自然也不能把“人大”、“政协”和“纪检”几套班子的负责同志们给丢下，一些公司的经理们，也都赶来凑凑热闹。

    在交杯换盏、让酒布菜的热烈氛围之中，那位主宾——离休的、有病的老干部，头脑特清醒，情绪异常兴奋，同时话锋很健，侃侃而谈。他谈到属于本县历史上的一些掌故，许多事件都是在座者前所未闻的。包括年轻有为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听见。致使这一大帮土生土长的干部们，听着格外有趣儿，继而都程度不同地生发起一种荣耀感，一个比一个兴高采烈。可敬的离休的老干部谈到了燕山乡，谈到了青石村。他喝了一满杯酒，脑门放光、眼泪汪汪地说：抗日战争时期，他在那一带打游击，当县大队的侦察员，曾经结识一位年轻的村长；日久天长，已然不记得其姓名；但村长不惜牺牲一切，搭救了他的性命，因此当时的抗日政府授予“英雄村长”光荣称号之事，是他没有忘干净的。

    听到这儿，在场的人个个激动不已。有的拍巴掌，有的咂舌头，有的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之声。县委书记是最激动的一个。他站起身，庄严地举起酒杯，象呼口号似地大声宣告：“同志们，我提议，全体的同志们，为给咱县增了光的、立下不朽功勋的英雄村长连干三杯，谁也不许耍赖！”

    宴会的气氛沸腾到顶点，每一桌都发出真挚、热烈响应的呼喊，除了没喊“万岁”之外，能够对“英雄村长”使用的歌颂和祝福之辞，全在酒杯“叮当”相撞的声音里喊叫出来了。紧接着是“打酒官司”的大吵大闹，混乱成一片。这便越发增加了欢乐气氛。

    县委书记带头，不等别人逼迫，就把三杯“燕岭春”一个接着一个地倒进嘴里，吞进肚内。随后悄悄离席，到右首的餐桌前找到满脸血红的办公室主任，附耳低声说：“去通知燕山乡，马上把那位英雄村长送到县里来，让两位老战友久别重逢见见面，助助兴。那样，一定会更有意思啦！”

    办公室主任两脚踩棉花似的摇摇晃晃到餐厅办公室摇电话，告诉电话员，有紧急任务，叫乡党委书记亲自接。

    燕山乡的党委书记生了个傻儿子。由于乡长亲自出马，给那个傻小子保媒，找上个聪明的媳妇。傻小子和聪明媳妇结合的结果，生下个白胖小子。这一天夜晚，乡党委书记正在请包括门卫在内的全体乡干部喝酒。乡里没有三层楼的招待所，酒席就在供销社附属的小饭馆里摆下。幸好隔壁的汽车队有一部老式手摇电话，负责任的电话员给接过来，要不然准得误了大事。

    办公室主任向乡党委书记简要明了地作了指示，连着叮嘱三个“速办”之后，最后加上句：“同志，这可是县委书记亲自布置的政治任务，不能马虎耽误呀！”

    乡党委书记虽然在招呼应酬客人，忙得不可开交，但知道这个“政治任务”的分量，关系着这次乡党代会换届选举，他本人——已经超过五十岁的老家伙——是留住，还是下去的大事。他怎么敢马虎？他又怎么敢耽误？他立地没有动，就亲自往青石村挂电话。他甚至打定主意：电话挂不通的话，马上撤离酒桌，让司机开出吉普车，往青石村跑一趟；喝得正热闹的同事们自然会不满意他这样的行动，但是解释一下，都能理解：我是第一把手，不能因小失大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