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三段（3）

  田留根听到这儿，不由得大吃一惊。进屋来这么久，交谈了这许多的话，他都没有敢看姑娘一眼。这会儿，他却因为发了急，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睁个溜圆地盯着姑娘那张挺俊的脸；随即脸红脖子胀地呼呼出粗气，用打官司的语调对人家说：“听你这语气、话音儿，必须立马当时就跟我弟弟分家单过，我们俩才能议论婚事，对吧？他比我小，还没成家，就打这号主意，就把他光棍儿一条推出去不管，这么做不缺德吗？是呀，我没本事当专业户，没门子进工厂；穷得叮当响，也没力量再鼓肚子盖一层新房。我只好再等等，让弟弟先娶媳妇先成家。我看只有这条路能走。我认了！”

    ……

    田家的婚事第一炮没打响，第二、第三炮也打“臭”了。新的烦恼和痛苦又开始折磨田家庄老田家这三口安分守已又不甘于失败的人。

    有一天，田留根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在地里翻白薯秧子，他爸爸田成业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

    “唉，你妈这个人，真没个准稿子，说在你二姐家住一夜，第二天就回来，结果五天都过去了，还没个影子！”田成业两只粗糙的手使劲儿卷着破草帽子的边沿，嘟嘟囔囔向儿子抱怨老伴儿，“她到处求媒人。都托靠谁了，到底儿该咋安排，我一律不知道。她不在家里等着张罗，也没撂下话儿，这可咋办？”

    田留根莫名其妙地问：“您这么急烧火燎的样儿，到底儿咋的了？”

    “你妈让南头刘家给你找的那个对象，人家今儿个骑着车子来啦。”

    经过了多次中国农村式的“谈恋爱”阵势、从而受到锻炼的田留根，对这类事儿已经变得十分果断了：“她来了，就见呗。反正我妈给安排的，早有规章，照着办就是了。”

    “要这样，你就去。”田成业听儿子这么一说，见儿子不再发憷，立即松口气，小声地摆着自己掂量过的想法，“孩子，你可不小了，别再挑肥拣瘦了。只要是个女的，不聋不瞎，能把生的做熟，能把坏的补好，能给你生儿养女，就凑合了。娶一个来，咋不好，也比打光棍儿、当绝户强呀！”

    田留根对他爸爸从来不像对他妈那么宾服。他爸爸掏心窝子对他讲的这套话，他并不一定都能够听得入耳，但照样儿点头答应，以示孝顺。他把木杆儿递给爸爸，回到家里，按妈妈立下的规矩，梳洗打扮一番，便乐颠颠地急奔南头刘家，去跟一个猜不透啥模样、啥性情的女人“相亲”。

    刘家有俩人头长得不俊、手头也不很巧的闺女，都是由田大妈热心跑腿给当媒人，找到了很富足的主儿；出嫁以后这些年，日子过得都挺舒心。刘家对田家特知情，见田家的儿子盖上新房子还打着光棍儿，诚心诚意地想帮着找上媳妇，用这行动归还上欠下的人情帐。

    田成业把儿子打发走之后，心里边很不踏实。他呆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就手持长长的、头上有点尖的木杆儿，接着儿子留下的活茬儿，默默地做起来。自从把那一层新房操持着盖上，他的精气神儿跟从前大不一样，从外表也能够看出他的变化：身体瘦了，腰背弯了，脸色枯黄了；头发不仅增加了白色，而且明显的稀疏了。力气也不如以前大，翻白薯秧子这样的轻活儿，做起来都不麻利，做久了都感到吃力，翻一节儿，就停住手脚，柱着木杆子愣愣神儿。当他再一次歇息喘气的时候，抬起头，想看看到了啥时辰，忽然瞧见小路的那一端，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

    “我估摸着，咱家准有人在这块地里干活计。”田大妈站在老远的地方，朝这边喊：“快来接接我吧，多一步我也走不动啦！”

    田成业听老伴儿这样说，仔细一看，才看到老伴儿并不是空着手走路，好像带着很沉重的东西；于是立即丢下长木杆儿，高抬脚，跨大步，斜插着走出白薯地。等到临近了些，他看清老伴儿的一条胳膊夹着一摞子一尺见方的玻璃，一只手提着两个用塑料绳拴绑着的、有图案有字儿的圆形铁桶。

    他从老伴儿手里接过玻璃，小心地抱住，觉着确实不轻，就问：“这是二闺女给钱买的？”

    田大妈一撇嘴唇儿：“想你个美。她哪有闲着的票子给你花呀。”

    “那，这是哪儿的？”

    “我挣来的呗。”

    “不信。你一准背着我借了债！”田成业那皱纹纵横的脸上立刻长了乌云，哀怨地说，“光剩下几个窗户格子，慢慢地来嘛；装不上玻璃，糊纸也能对付。你说不背债，奔到这一步了，偏偏又背债……”

    “嘻嘻，看把你急怕成这副熊样子。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留根呀。”田大妈左右看不会有过路的耳朵听见，就压着声说，“我那天去二闺女家，半中途路过二泉寺和尚庙，进去找口水渴。老和尚问我哪庄的，能帮忙给雇个人替他们把棉衣棉被拆洗拆洗不？我一听就想起咱家缺买玻璃钱，就动了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