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动手》

（4）

 老饲养员心里热呼呼的。

老支书说：“你觉着我这些话不顺耳，听不进去，你就反驳我，别存在心里呀。”

老饲养员低下头说：“全对呀，我还反驳什么呢。”

老支书说：“我不是说年轻人没缺欠。他们的缺欠，也不像你看的那么大，有时候，仅仅是做得不太周到。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吧，他们耐心地跟你讲计划，热情地跟你谈国内外大事儿，我看他们就做得很好。就算他们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得看到，他们是一心一意地想搞好咱们生产队的工作呀。你是老贫农，又是老长辈，对他们不周到的地方得积极帮助，不应当赌气、闹别扭。”

真心的表扬，实在的批评，老饲养员觉着句句都入耳。

老支书又谈了好多知心话儿，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

老饲养员送走了老支书，越想越愧的慌。他想，自己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马上改进饲养场的工作。他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又有点儿为难：喂牲口没盐，垫圈没土，要钱不给，用人支使不动，张着两只大巴掌，让我怎么改进呢？干部总说“克服着点儿”，怎么克服呢？真难办呀！

吃过午饭，老饲养员一边给牲口拌草料，一边在心里掂着老支书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掂着两个年轻人跟他说的那些话，忽听背后有人喊：

“老弟，找个家伙盛。”

老饲养员回头一看，只见老支书冒着午后炎炎的烈日，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口袋走进来了。他满脸通红，浓眉上挂着晶莹闪亮的汗珠儿。

老支书又说：“老弟，我给你买盐来了。”

老饲养员一愣：“啊，饭没吃，你又跑了十五里地？”

老支书擦着脸上的汗水，笑着说：“这是三十斤，用完了，再找我要。”

起晌的时候，老饲养员正打扫院子，忽听门外有人喊：

“老弟，放在哪儿呀？”

老饲养员出来一看，只见老支书弯腰塌背，奋力地推着满满一车子黄土进来了。他的头上、身上都落满了土屑。

老饲养员一惊：“哎呀，你怎么自己推呀？”

老支书拍打着身上的土，笑着说：“先用着，一会儿我再推几趟。”

傍晚老支书从地里回来，又来到饲养场。他扛着铁锨、大镐，进门就喊：“老弟，趁着今晚上没会，我来帮你起起牲口棚。”

老饲养员这下子受不住了，一把拉着了老支书：“支书，支书，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老支书平静地问：“怎么不行？”

老饲养员说：“我自己来。”

老支书说：“粪积得太多了，你一个人起太费劲儿。再说，总得有个人跟你往外抬呀。”

老饲养员说：“那就另派一个。”

老支书说：“你怕我没力气？咱们的年纪差不多呀，你能干，我也能干。”

老饲养员着急地不知说什么好：“你，你，你折死我了！”

老支书笑了：“噢，我明白了。你说我是支书，对吧？我这支书是搞革命的支书，农业是革命工作；起粪养好牲口，把粪上到地里壮庄稼，就能多打粮食，多支援国家，建设工业，建设国防，这就是革命工作——我当支书怎么不能起粪呢？老弟，我表扬你，是为了让你把自己身上那些好东西发发光；我批评你，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不好的东西抖落掉；实在的困难，不是表扬几句，批评几句就会自消自灭，还得靠我们用正确思想做指导，一齐动手把它一点一点地克服掉。这就是一块儿搞革命。”

老饲养员听着，满脸放光，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老支书，实话对你说吧，我这一年是没用劲儿。反正人家都说我是一摊屎了，反正我浑身上下也没好了，咱们就破罐子破摔吧……”

老支书又笑了：“老弟，这可不得了。往后再别想到摔。你摔的不是自己的罐子，是社会主义的罐子呀！”

老饲养员说：“放心，永远不会了，这回算让你给锔上了。”

两位老人正说话儿，忽听一阵吱扭吱扭地响；回头一看，几个队委一人推着一车土，笑嘻嘻地进来了。

一个队委说：“老饲养员，有什么困难，您就撒开说吧！”

另一个队委说：“说出来我们帮您解决。”

老饲养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搞社会主义的事儿，困难还少得了吗？我要自己动手克服着点儿。”

几个人一齐说：“我们大伙儿一块儿动手！”

                     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改毕于西山

发表于《北京晚报》1963年7月（具体日期失记）、《收获》1964年第5期。收入《老支书的传闻》、《浩然全集》第16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