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冬暖》

（1）

 一

    节令不等人，立冬那天早晨，天色果然变了，本来高爽的天空上，蒙了一层灰黄掺杂的薄云；西北风飕飕地刮，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时而有一片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

    天气尽管不好，李大娘的心情却是异常地舒畅。昨晚，场上的最后一场大豆打完了，队干部们帮助社员统一安排生活，在准备副业生产。同时，女社员放假七天，缝衣，打柴，预备过冬的东西。一年到头在家里落不住脚的儿媳妇李培青，该跟她坐在炕头上作作伴，料理家务，还可以抽那么两天时间，到昌乐城里建筑队看看当工人的儿子。想到儿子，她又记起媳妇给他做的那双棉鞋，不知绱好了没有？说话就要上冻了，说不定哪天，儿子就会跑来拿，应该催促媳妇趁这假日赶做一下，也可以借送鞋的机会，让小两口会会面。她想到这里，就奔儿媳妇的屋走；来到窗下，刚要开口，又吞住了。

    昨天晚上因为开社员生活安排座谈会，媳妇依旧很晚才睡觉。难为她呀！一个女人家，当个队长就够了，还在党里头当支委，一天到晚忙不停，搞的都是那些重大事儿，真让婆婆替她担心。就说昨天晚上吧，捧着个本子，一家一户地念：谁家柴禾不够，还得拾；谁家越冬的菠菜种得少，还得种；谁家的棉衣还没有缝起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宗宗件件都在她心里装着，亏她有这样大的肚量和心计。就是因为一宗一件地安排这些事情，忙了半夜才睡下，好不容易捞到个休息日，哪能这么早就把她叫起来？

    大娘这样盘算着，拿把长把竹子扫帚打扫院子。忽然间，身背后的院门吱扭一响，她停住手，转身一看，只见西头的瘸三奶奶推开门，探头探脑往里看。

    大娘继续扫自己的地，装作没有看见。这几天，瘸三两口子办了点错事，见了面，总有些不大自然，她不好意思进，李大娘自然不能往里让她。转念一想，不妥，这老婆子要是粗葫芦大嗓地喊起来，岂不把媳妇吵醒了？不如把她打发走。大娘想到这儿，就迎着走了两步，问：“有事吗？”

    瘸三奶奶买好地朝大娘笑着说：“大婶子，您吃过了？哦，队长在家吗？”

    大娘不动声色地回答说：“睡觉还没有起来。有啥话留下，过会儿我说给她就是了。”

    瘸三奶奶闻听此言先打个愣，暗自想：刚才明明见她带着一群人在街上走，只是自己脚步慢，没有追赶上，怎么说还没有起来呢？她抬头看看大娘的脸色，心里不由得一冷，轻轻叹口气：“那就不用打扰她了，过一会儿再说也行。”说完转身就走了。

    大娘没再理她，闭了门，正接着扫那半截院子，大门吱扭一声又打开了。不用说，又是那个老婆子。心想，来你的，媳妇睡着，大权在我手里，今天不是前五天了，你们两口子硬往儿媳妇脸上抹屎，破坏人家的威信，这会儿又厚着脸皮前追后找，没人理你！她越想越有气，就发狠似地使劲抡开了手中的扫帚，沙沙沙，尘土、石子一齐滚。

    “娘，看你扫了我一身！”一个人在她面前柔和地叫了一声。

    大娘猛一抬头，喜得她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是什么瘸三奶奶，是儿子站在她的跟前。一个秋天不见面，儿子好象变得更结实、更俊气了，越看越让娘喜，好半天才笑着开口：

    “哎哟，吓了我一跳——回家拿鞋来了？你们这些人哪，心肠真叫硬，又不是多远，好几个月不登门儿。”

    儿子笑嘻嘻地从娘手里接过扫帚，一面扫着，一面说：“我们这几个月下乡支援农业生产，昨天晚上回来，放假三天，我就跑回来了。”

    大娘连忙说：“好好，你不在家，培青是个公家人，一天不准跟我照个面，闪下我一个人好闷得慌。这回赶上都休假，你们可得陪着我好好呆几天了。”她没完没了地说着，就喜气冲冲地直奔北屋，想叫醒媳妇；揭开门帘一看，屋子里根本没有媳妇的踪影。

    “我说今儿个这么老实，什么时候走的？我自己出来进去唱了半天戏，真是！你等等，我去找她回来。”

    儿子刚想阻拦娘，又象想起什么，说：“您找她回来吧，我这几天也不能光闲着，还得跟队长领任务哩！”

    大娘走出门口，从街东头转到街西，只是不见儿媳妇。她又跑到队部，才打听到儿媳妇上了南街。她转身往南街，老远就见瘸三家那高出矮墙的正屋门，浓烟滚滚地往外流，断续的吵声从那边传来。大娘略停片刻听了听，厌恶地吐了口唾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