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翠泉》

（5）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停了片刻，又说：“喂，‘我不干’这三个字儿你可别写上。写上啦？快抹去。下边写——您不要瞧不起农村。离开农村的建设，哪有美好的城市呢？”

    她用手指在纸上指点着：“快写呀！接着这行写——将来的农村也会象城市一样的美好起来。植树造林，绿化荒山，修水库，搞发电站，不是都开始动工了吗？山区有了果树，有了水，有了电，有了各种各样电动的机器，它就插上翅膀了！谁要再瞧不起农村，他就是糊涂虫——等等，我想想糊涂虫这三个字儿要不要。”她拧着眉头，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一点头，说：“要。接着写——我们应当尊重甥女的志愿，支持她留在农村，作新一代有文化的农民，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红色接班人……”

    我终于把她的信写完了。

    她接过信，从头到尾看一遍，又让我改了几句话、添几个字儿，署名是陈富德。我很糊涂。她却不容我刨根问底；最后把信装进一个旧信封里，高高兴兴地跑出屋子。

    我追到门口，又见翠泉拉着房东大娘的手，悄悄地说着话；因为离的远，听不清。大娘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接过翠泉手里的信，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出去了。

    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翠泉妈小跑着进了院子，问：“梁同志在家吗？”

    我答应着迎出屋。

    翠泉妈一边朝我跟前走一边说：“求你给我念封信，北京妹夫寄来的；这字儿怎么写得这么潦草哇，可把我给难住了！”

    我接过信一看，吃了一惊。这封信，正是我刚才替翠泉写的呀！

    翠泉妈催我：“念念我听，说什么了？”

    我刚开始念的时候，就象念外文似的，结结巴巴；念着念着，心里豁然开朗，啊，我明白了。

    我把信念完，翠泉妈出神地站着，不说话儿，也不动。

    在一旁的房东大娘凑过来问她：“怎么啦？写的什么，再让梁同志给我念念听。”

    翠泉妈说：“快别念了。全是一样的话，跟翠泉、老队长和村里人说的差不离儿。还用他教训我，我自己的闺女我不知道！”

    房东大娘说：“要我看你是不知道。知道嘛，人家一心要留在农村，你为什么硬要赶人家走！”

    翠泉妈叹了口气：“大伙儿都这么说，也许是对的，走不走就由翠泉自己吧，我不管了。”

    话音一落，翠泉跳进院子，搂住妈妈的脖子，一边跳脚笑，一边说：“嗨，妈答应了！你说话可得算数，不能再返悔呀！”

    我和房东大娘都笑得透不过气来。

    笑声里，老队长从大门外走进来了。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的气色，看看我们，对翠泉说：“这是正事儿，你怎么用小孩子闹着玩的办法解决？你自己选定的道儿是光明磊落的，你心里边应当坦坦荡荡；使手腕不能从根子上解决你妈的思想问题，倒显得理屈了。有理讲倒人嘛，你一个人讲不过，还有大伙儿哪！”

    翠泉先是很惊呆，立刻又认错地低下头。

    老队长对翠泉妈说：“大嫂子，坐下，坐下，咱们今个没事儿，好好谈谈心思。这封信上的话不是你那妹夫说的，是从你闺女心坎上蹦出来的。咱们当老人的，应该怎么疼爱儿女，怎么给晚辈人引道儿，你该心平气和地想想。坐呀！”

    翠泉妈不好意思地坐在炕沿上，说：“梁同志，你再把那封信给我念念听。”

    …………

五

    一弯新月升起来了，山村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凉爽的风，糅合着金藤花的香气，飘来荡去。

    广播台上又响起了翠泉的声音：“社员同志们……”

    这声音比往日更洪亮有力，更优美动听，街头院里那些乘凉和闲谈的人们，立刻都静下来了。

    “队委会通知，明天早上开始在泉边造林。这是我们向荒山进军的开始！我们不光要让石头缝里长出五谷，也让它长出木材、果子……今天栽树秧，五年见果子，山沟要变成米粮川、花果山……”

    我坐在老队长的身边听着，尽管跟翠泉隔着几条街，我好象看到了她那兴奋的笑脸。

    因为明天要起早栽树，我们睡得很早；刚刚入睡，就有人轻轻地敲打窗棂，把我惊醒了；接着是小声地呼唤：“梁同志，快起来，快起来。”

    “翠泉吗？”

    “小点声。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穿上衣服走出来，心里嘀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翠泉披着一件挺大的布褂子，手里攥着一只手电筒，站在新月的光辉里，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汗气；看那副样子，有点儿紧张，又非常快活。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就往外走；出了门口，才说：“嗨，棒极啦，我们要来苹果树秧子了！我刚才给公社打了电话，秘书说，是今天下午从县农场运来的。走，跟我抬树秧子去。”

    我看看就要坠到山下的月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