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翠泉》

（4）

     因为翠泉参加了斗争实践，才长了本事，可是她妈却把这些个全看成是“天生”下的。她妈对闺女抱的希望很大；她说她闺女将来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会是个女中魁。闺女初中毕业留在农村里，留给妈妈一块病，她一心要把闺女打发走。翠泉说：“你搁不得我了！”她妈说：“不是妈要往外推你，是这个小山沟搁不下你啦！老天爷给你才分了，总得离开山沟，到外边施展施展，办点大事儿，也享享福呀！”妈妈有千条妙计，闺女有一定之规；这一年多，妈妈使了许多花样儿，总没把闺女推走。这几天，妈妈又想了个新主意。翠泉有个姨父在北京一家老药铺里干事儿，什么都有，就是没儿没女；他很喜欢翠泉的人品和才华，想让翠泉当他的闺女；上个集托人捎信，让翠泉迁到北京去住，可以升学，也可以找工作。翠泉正为这件事情跟妈顶牛哪。

    老队长讲到这里，很激动地说：“翠泉妈太糊涂了。她忘掉咱们老贫农过去受的苦，硬说翠泉学会的一点本领是天生来的，硬说她留在村里就会埋没。嗨，她不懂翠泉这孩子的根儿扎在哪儿了！翠泉是聪明，她是在咱们集体化的泥土里吸足了肥料，吸足了水分才聪明的呀！她的聪明、才干，只有跟这块土地连在一块儿才能发迹呀！这一年多，她在盘山村出了不少力，干起事来大人似的。她能说能讲，会写会画。我们村三条街，满墙上的标语口号和画儿，全是她写的。四块黑板报，全由她编编写写，三天就换一回。那个广播台，象是专给她搭的；那嗓门，说话跟唱歌一样好听。盘山村里有了她，多热闹呀！她的黑板报，她的广播筒告诉了社员们多少国家大事啊！眼下山区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很需要这样的青年，也是他们锻炼成长的好机会；一个青年人，要是离开国家的需要，集体的需要，离开劳动、斗争、实践，还能干得了什么呢？我们这会儿正跟翠泉妈夺她哪！道路平坦坦的，走不走这条大道，要看翠泉这孩子听不听党的话。当然啦，她还小，还是个孩子，办事儿也带孩子气，咱们得多教导她，得多操点心。”

    老队长对翠泉的工作作用和成绩的评价，特别是对翠泉的成长和前途的估价，字字句句都象诗一样激动着我。

四

    翠泉象一只欢乐的小鸟儿，总是不停息地飞翔、歌唱。只是有一天的晌午，我在房东家的院子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安静。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凳子上，给老队长缝补一件白褂子；不声不响地穿针引线，真象个文静的大姑娘了。

    她看见了我，赶忙缝了几针，咬断了线，跳了起来，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哪儿去了，让人家等半天！走，屋里去，我求你办一件事儿。”

    到了屋子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白纸，一个信封，把纸往桌上一铺，按我坐下，又抽出钢笔，扭下笔帽，塞到我手里，郑重地说：“代笔给我写封信。”

    我以为她又开玩笑，站起要走：“别逗了，就凭你这么一个大文化人，让我写信？”

    她很着急地按住我说：“跟你说正经的哪！我叫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不许打岔，听到了吗？”

    我见她挺认真，只好又坐下。

    她说：“亲爱的内姐台鉴——写呀！”

    我写了。

    “您贵体健康否？”

    我忍不住地笑起来。

    “笑什么？那个人说话就是这样咬文嚼字儿、不文不白的。你往下写：甥女升学就业之事，与内人再三磋商，因关系着甥女的终身大事，从长计较为好……”

    我全照着她的话写了。

    她两只手按着桌子边儿，扬着脸，两只明亮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群山绿林，停顿片刻，继续说：“如今农村正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这是关系着子孙万代幸福的最伟大的事业，是上代人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业；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能为这个事业流一些汗水，那是最光荣最光荣的！”

    翠泉说着，脸蛋激动地绷起来，两只小手攥着拳头，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她接着说：“诚如内姐所说，甥女是个聪明人，但是，她的聪明是农村的劳动、生活和斗争给予她的，她在农村大有用武之地，大有发展前途……”

    她把垂到脑门上的一绺头发朝脑后一甩，又郑重地说：“写呀！打个比方说，村北的那条泉水，是群山用自己身上的奶汁供养它的，使它变成了一条美丽有用的小河，而又长流不息；如果您把它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它就枯竭了。一个青年人如果离开党指引的道路，离开集体生活，离开革命斗争，那就虽生犹死。——我不干！”

    她的突然喊叫，吓了我一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