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翠泉》
(3)
三
我住在北街。
房东家两口人,大队长和他的老伴。大队长六十四岁了。他就是翠泉总挂在嘴上的那个老队长。老队长有儿有女,都没在一块儿过。他为人很精明、豪爽,他的老伴更是个热心肠的人;见了面,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吃过晚饭,老队长有事走了。大娘匆忙地拾掇了碗筷,一手提起一只小板凳儿,对我说:“走哇,街上凉快凉快去。咱们这个地方有个习惯,一到暖和天气,大人孩子吃了晚饭就奔当街。最近几个上年纪人又请来个说评书的,更热闹啦!老队长说,今晚上改天换地,要说新词了。这都是他们党里边出的主意。老队长说光说老词儿不好。咱们一块儿去吧,听听新词到底有味儿没有。”
我们走到街上,只见男女社员从每一个门口走出来,打着饱嗝,摇着扇子,朝街中间、小桥头的一棵大胡桃树下边走去。这边的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边已经坐下好多人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们大声地说笑着,也有人小声地哄着怀里的孩子。
一个人大模大样走进人群里,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住了。因为背着月亮,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孔,只见有人让出凳子,他就坐下;又接过碗,喝口茶,抽口烟,咳嗽一声,说:“昨天咱们讲的是金刚寨三美争夫,今天咱们要讲窦尔墩盗御马……”
我的房东大娘挤进人群里边,左瞧右看,挺奇怪地问:“先生,不是说今晚上要讲新词儿吗?”
有人附和说:“是呀,老队长昨晚上讲,往后要来新词儿,不要总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啦!”
有人热烈要求:“先生,来段新的吧,还是新的开脑筋!”
那个人晃着脑袋朝说话的人瞧瞧,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原谅,我不会讲新词;如若非讲不可,你们只好另请高材吧。”
旁边的好几个人都着急了。
“算啦算啦,讲什么听什么吧。”
“反正晚上没事儿,散散心,解解闷儿,什么都行啊!”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外边有人喊起来了:“社员同志,谁要愿意听新词,请到东边听!”
我朝东边一看,那里的大胡桃树下边也坐着一些人,树上还吊着一盏特别明亮的保险灯;再看人群外边说话的这个人正是老队长。
房东大娘捅了我一下:“你瞧,你瞧,唱开对台戏了。那边儿准是新的,没错儿。咱们到那边听去。”她说着,便拉我朝东边走去。
这边围着的人差不多都是青年和村干部,围在他们当中的那个说书的人,原来是跟我走一路的小姑娘翠泉。
翠泉坐在明亮的保险灯下,膝盖上托着她上午从公社借来的那本红皮的《战斗英雄故事集》。看她那神态,好象有点儿慌乱;翻翻书,挪挪坐着的小凳,再翻翻书……
老队长象护兵似地坐在翠泉的身边。他叼着那根短杆的小烟袋,笑眯眯地伏在翠泉的耳边小声说几句什么话儿。
团支书过来了。他一手提着一把花瓷茶壶,一手拿着一个茶碗;倒了碗茶水,放在翠泉的脚边,说:“润润嗓子,大点劲儿说。”
妇女主任这会儿也来了。她捻了捻保险灯的灯头,说:“翠泉,开始吧,有一个人听,咱们也说。灯油不够了,到我家灌去。”
翠泉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那两只眼晴里,渐渐地显露出光芒。她轻轻地咳嗽一声,说:“社员同志们,我这本书刚借到,还没准备好,今天先试试;我从中间抽了一段儿,这段叫董存瑞舍身炸碉堡……”
“好!”
“好!”
热烈的掌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
翠泉开始讲故事,越讲越有劲儿,把西边的人也都吸引了过来。人们听着听着,都被革命英雄的事迹所激动。直到翠泉把这段故事说完了,人们还默默地坐着,舍不得离开。
故事会散了以后,我和老队长踏着残月的银光,一边说话儿,一边往回走。老队长情不自禁地给我讲起关于翠泉的一些事情来。
翠泉这闺女,是她妈的宝贝蛋。盘山村的穷人从来就没有念过书的,女孩子更不会有份儿了。解放以后,这儿才建立了小学校,翠泉是第一批上学的女学生。村里人都喜欢她,村干部也很器重她。翠泉念小学二年级那会儿,老队长在盘山村搞起第一个互助组,就请翠泉当业余记工员。可是,十本记工册上的数字儿都加不到一块儿。老队长就跟她蹲在大胡桃树下边,摆石头子,划道道,才算把数字儿总结出来了。这一年,翠泉把记工工作搞得很不错,在学校算术也考了第一名。翠泉上高小的时候,老队长在村里领头搞起农业社,翠泉又被请来当业余秘书。一份工作汇报,写了三行字儿就没话说了。老队长跟她坐在炕上,说一句,写一句,改一句。这一年里边,翠泉写了好多材料,学校考语文,又得了第一名。翠泉上中学的时候,盘山村转入了人民公社,翠泉又是业余宣传员;不论大会小会,只要翠泉放学回到家,老队长就把她找去听;在学校里,翠泉成了政治、劳动、学习各门功课都优秀的好学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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