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翠泉》

（1）

一

    我在公社换了介绍信，要到盘山村去。秘书怕我山路不熟，迷失方向，就替我找了个伴儿；还说那个伴儿在村东口等着我。

    我背着行李，直奔村东口。那边有一排白杨树，又高又壮，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顶。树顶上闪着光泽的大叶子，迎着盛夏的热风，哗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树下边有一盘碾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推着青白石的碾砣子，慢慢悠悠地转动。轧的是棒子，黄黄的，象是摊了一碾盘金子。

    我走过去，跟推碾子的老大娘打听盘山村的那位同志到这儿来了没有。

    老大娘刚要答话，就让前边的小姑娘抢先了；她瞥了我一眼说：“人家有事儿，你等着吧。”

    我把行李放在一块石头上。

    小姑娘又对我说：“同志，你呆着也是呆着，过来帮帮忙行不行啊？”

    这还有什么不行的，我就是来这儿劳动锻炼的嘛！我过来帮她们推碾子。

    小姑娘又对老大娘说：“您到树荫凉里歇歇去吧，我们俩推，用不着您了。”

    小姑娘在前边推，我在后边推。从背后看，她大约有十六七岁，长得挺结实；背上垂着一根象小孩子胳膊那么粗的辫子，辫根上扎着红玻璃丝的头绳，上边又系着一条鲜艳的花手绢。她一面用力地推着碾子，一面不住地回头看我。她脑门上有一簇短发，非常神气地搭在两条弯细的眉毛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出奇，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子天真又惊疑的神态；小嘴巴紧紧地抿着，象是有什么话儿要说，又使劲儿忍着不说出来。她的手脚也挺麻利，一会儿，把一碾盘轧碎的面子扫下来；接着，又端来一小簸箕整棒子粒儿，用一只手握着碾棍推着，一只手提着小簸箕边儿，一边走，一边抖抖擞擞地撒；撒得非常均匀，就象用手一粒一粒地摆上去的一般。青石碾砣子把蹦跳的玉米粒儿挤出来，她就用黍子苗笤帚一下一下地迭上去。不大的工夫，我们又把一碾盘棒子轧成细碎的面子了。

    我不断地朝村子里边张望，奇怪那个同路人怎么还不到这儿来找我。

    小姑娘再一次把轧碎的面子扫到小簸箕里，用两只小手拍打着身上的面屑，对我说：“同志，完事了，走吧。”

    我说：“那个人还没来呀。”

    她说：“我领你去。”

    站在一旁的老大娘忍不住地笑起来了：“她就是你找的那个人；这闺女，乖着哪，就是好捉弄人。”

    我被闹得莫名其妙，或者说，因为受了一点耍笑，有些不高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姑娘倒象没事人似的，脚一跷，手一伸，从旁边一棵杨树杈巴上拿下一本红皮的书；扯下一片树叶儿，当书签似的放在折着的一页里，又把书往胳肢窝一夹，冲我说：“走吧，还愣着什么？”她那两只大眼睛又一眨巴，说：“这位老大娘是老贫农、老烈属。我们队的团员、青年有个公约，不论谁下山到公社办事儿，都要看看她，有机会还得帮她做一些事情；我刚干半截儿，就领你走，多不好哇！同志，你可别怪我呀！”

    我说：“你应当先对我说一声。”

    她笑了：“你不是来劳动锻炼的吗？我是故意考考你。行，够格，回去写篇稿子表扬表扬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