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苍生》之

第二十一段（2）

     田大妈接着自己的话茬儿说：“我担心那小子经不住这一锤子、熬不过这一关。你忘了，头年大丫头来说，她们红旗大队有一个五大三粗、铁桩子一般结实的小伙子，就因为高考没有考上，一下子成了疯子！要是让咱们摊上那种灾难，可就惨啦！”

    田成业没有再吭声。依他看来，老伴儿的担心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知道二儿子的性情、脾气。他也知道二儿子对田家庄、庄稼院的深恶痛绝的心思。他尤其亲眼看到，二儿子被不安分的心支配着，曾经在村子里闹过承包果树园的风波，跟支书邱志国系了仇疙瘩，因此憋着劲儿要考大学，并为此拚了命。……他没有办法预见，这些潜在危险会不会由于最后一次考大学的梦想破灭而导致二儿子发疯，更没有本领“防患于未然”。活了多半辈子的他，为人处世的唯一轨道就是逆来顺受，对眼前遇到的和未来的一切，只能够默默地承受，听天由命。

    他蹲在屋檐下，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舌头抽麻了，脑袋想木了，以至呆滞得变成空白，一切都视而不见，连老伴儿再次抽身站起跑出二门，他都没有理会。

    在西屋给自己缝补胶底鞋的田留根，由于天色暗下来，窗户让一棵柿子树遮着光，看不准用锥子扎在鞋底子上的眼儿，就暂时放下，走出来。他看到盆子里有粥，锅里也有粥，没有舀完，就不声不响地动手舀起来。尔后，他又放桌子、洗碗筷，从小缸里捞出一个紫红的腌芥菜疙瘩，切成咸菜丝儿。他做得细心而麻利，亚赛个巧手女人。他出来叫爸爸吃饭，迈门坎儿一抬头，瞧见站在二门外黄瓜架下的妈妈。

    田大妈也发现了大儿子，赶快示意他别走过来，也别开口。田大妈正在偷听别人说话儿。刚才她坐在屋子前门坎儿上发愣，听到自行车链子响，就又一次站起身迎出来。这一次不是幻觉，街上是真的来了自行车，而且是直接到她家来的。透过黄瓜架的缝隙，她先看到手里提着兜子的二儿子，接着又看到手扶车把的陈耀华。她见两个人相跟着边谈话、连往里走，就没有迎出去，想退回二门里。等到发现二儿子把沉甸甸的兜子挂在小树杈上，陈耀华把车子停放在菜畦边后，随即双双坐在井台上，她也收住脚步。借着叶蔓厚密的黄瓜架遮挡着身子，她想听听两个年轻人有什么重要的话不肯进屋去说。

    老二保根和陈耀华低声交谈，隔着几丈距离的人根本没办法听清楚。两只迟归的小蜜蜂，趁着晚霞的余晖，留恋地在架上黄色的小花顶端嘤嘤飞舞，也干扰了人的听觉。

    田大妈有些着急。等到她听见陈耀华低微的抽泣声，更加慌张起来，心里怦怦乱跳。

    老二保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之后，陈耀华提高声音说：“不，不。不是。这一切都证明你不油滑，是个好人……”

    “既然这样，就照我的主意办吧！”

    “我不能这样。我要等你……”

    “算了，别说傻话。”老二保根截断陈耀华的表白，叮嘱说，“我对你够朋友，你也得对我够朋友。你得保证。用人性和良心保证。……”

    下边的交谈又变成模糊不清了。田大妈正在东猜西想，进退两难的当儿，发现大儿子田留根从屋里走出来，就连忙退进二门，往老头子身边走。

    “妈，吃饭吧。”田留根终于还是喊一声。

    “等等你兄弟。”田大妈嘴上这样答对，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又骑上学校老师的车子，到燕山镇逛荡去了，等他得到啥时候！”

    “已经回来了。把桌子放到院里吧。院里亮堂又凉爽。”

    田留根进屋搬桌子。田成业站起身，抓过笤帚扫扫地。田大妈端过洗脸盆，把里边的水泼洒在扫过的地面上。

    这当儿，老二保根独自一人，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兜子，不慌不忙地进了二门。他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他深情地把屋子、院子和院子里的人扫视一眼，笑眯眯地把兜子提到桌子跟前，掏出一个透出油来的大纸包，又掏出两瓶啤酒。

    “请各位喝杯喜酒。”他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冲着爹妈和哥哥大声宣告，“我考中了！总算考中了！”

未完待续